父親的背影，總是在昏黃的書房燈光裡搖晃。
曉慧和丈夫家輝一起整理著父親的遺物，這滿櫃子的書，輕輕拍過，就到處地揚起灰塵，厚重的書皮沾染著一層的霉味，曉慧不禁想到，這一盞燈，一方桌，就是父親多年所築起的自我城堡。
曉慧挑撿著書，把不要的書堆積成疊，用尼龍繩綁好，下一本順手拿起的竟是葉慈詩選。
翻開書頁，書頁早已泛黃，透著一種老舊的紙張味，夾雜著一點點的灰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夾在頁裡，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踏進書房裡的年歲，那時，自己才七八歲大而已。
明亮的光線，從邊窗裡照的滿屋子亮，滿櫥櫃的書藏，書頁潔白簇新地發亮，父親自傲自滿地環視著這房間的所有角落，顯得多麼地意氣風發，站在他身旁的自己，仰慕著父親年輕俊挺彷彿發光似的臉龐。
他對著自己笑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小慧，你懂嘛？」
女孩兒的臉依舊看著父親，討好的孩子氣，不懂裝懂地點了點頭。
父親又笑了，拿起一本書，說道：「當初，我和你媽就因這本書而認識的呢！」
曉慧輕輕撫過這老舊到發黃的照片，想起了媽的一生。
「書！書！書！你這一輩子就只懂得躲在書堆裡，家裡都快沒錢了，你知不知道？」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叫著。
「吵死人了！你成天就只會吵，連讓我得個閒，看個書會死呀？」男人也憤怒地咆哮著。
女人忽然瘋了似地拿起書亂丟亂扔，滿屋子的書頁翻飛，差點就砸到男人的頭，散落了一地的書，甚至有些還破了頁。
男人一怒之下，甩了女人一巴掌，輕脆的巴掌聲，連遠在另一端的自己都聽的到，母親一臉怨懟地走出書房，火紅的掌印上，有著晶瑩的淚水，從那時候起，她就怨著書，恨著書，誤了她一輩子的書。
媽媽與爸爸之間，彷彿逐起了一道看不見的牆，再也聽不見彼此呼喚的聲音。
隔天，媽的手裡拿著一疊濕濕的鈔票，叫我去學校註冊，那是剛上國一的年齡，我徘徊在自我與家中衝突的歲月，只有照媽說的努力唸書，為自己的將來鋪路。
但是，再也不曾踏入過父親的書房，那猶如惡夢般的禁地，矗立在記憶裡。
曉慧嘆息似地閤起書來，房裡厚重的灰塵，讓她不住地咳起嗽來，一旁的家輝趕忙過來，拍著她的背，說道：「別整理了，妳氣管不好，吸多了灰塵，肯定是要過敏的，剩的我來就好。」
曉慧感激地看了家輝一眼，困難地說了聲：「謝謝！」走到廚房倒了杯水喝，按下飲水機，水清澈地流出，宛若女人晶瑩蜿蜒的淚。
媽病重時，我也倒了杯水給她喝，曉慧想到，那時的母親，也說了聲謝謝！她的要求好微小。
那天，天氣很晴朗，晚上九點十點的時候，我正打算要走，關了母親病房裡的燈，月光灑落在病床頭，映照在母親蒼白的臉上，她的眼光忽然望向窗外，悠悠地說：「我．我只希望妳父親能再看我一眼，這麼多年以來，他看我沒有看書的十分之一多。」
她嘆了口氣，眼淚濡濕了枕頭，我默默地轉身走了，想著：明天一定要找爸一塊來！
隔天，一早了電話鈴聲驚醒了自己，是醫院裡打來的，母親夜裡就在病床上過了世。
曉慧請了假，飛奔回家裡去，書房依舊是昏暗的，父親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裡，輕輕搖晃。
她再也忍不住地大吼：「夠了！媽都死了，你還在看什麼爛書？」
她憤怒地走近那書桌的角落，坐在椅子上的父親卻忽然轉過頭來，那蒼老的面容，已不再俊挺發光，反倒是蝕滿了時間的刻痕，老花眼鏡上滿是灰塵，鬆夸夸地搭在鼻樑上，鏡片下有著兩道淚光，他瘖啞的說道：「我知道．．．」
她走地更近，忿恨地說道：「那你還在看書？你真的這麼不在乎媽？她．．她只想你再看她一眼而已．．．．．」自己越說越是哽咽，淚水早已不自覺地流過了滿面。
她父親轉過頭去，喃喃說道：「我只有書，只有書不會吵我．．．」
她恨恨地奪過書，書的中頁，竟是媽的照片。
父親霍地吼了起來，說道：「還我！」他伸出手，那隻手，佈滿了皺紋與老人斑，顯地細弱又枯朽，不停地顫抖著。
「爸爸．．你真是傻．．．放著活活的媽不愛，只會看著她的照片有什麼用？」她悲哀又無奈地望著父親，手竟顯得虛弱無力，那張母親的照片不小心地飄落在地板上，她頭也不回地，直奔醫院。
身後的父親，急忙撿起照片，當寶似地護在懷中，看了女兒的背影一眼，跌坐在地板上。
曉慧黯然地走回書房，灰塵在空氣裡飄揚著，透過黃昏的夕照，像是閃閃發光，優雅從容地落下。
媽去世後的這幾年來，自己早就弄不清楚自己對父親的感情，是哀傷、是埋怨、是忿恨還是憐憫不捨的痛楚。
自己仍對那孤獨存立在家中的父親有一絲的敬愛，他神采飛揚的表情，還是深深地印在腦海裡。
那枯瘦抖顫在眼前的手，幾乎令自己不敢相信，歲月是如何地無情刻劃著生命。
宛若他在臨時前在半空中揮舞的手，他是如何地害怕孤獨地活在這真實的世界上。
家輝抹了抹滿頭的大汗，鬆了口氣，對著曉慧笑說：「終於好了！你可以進來了。」
曉慧帶著有點哀傷的笑，在心裡重新再踏入這個自己十五歲時就視為禁區的書房。
家輝的手裡拿著安徒生童話，說道：「待會，把故事書帶回家裡給孩子們看吧！」接著，他走出門，清理著一包又一包的垃圾與雜物。
曉慧順手接了過來，懷念地翻著書頁，這是小時候自己最喜歡的書，書頁的翻動聲，好像又喚起了記憶中的什麼來。
爸爸拿著嶄新的書給媽媽，兩人幸福地對看輕笑，溫柔又緩慢地唸著一則又一則的床邊故事，給睡在搖籃裡剛出生的女嬰聽，窗外的夕陽，暖暖地照著屋裡每一個人。
透過書頁，彷彿可以看到自己最童稚的時光倒影，曉慧不知不覺地翻到書的最後一頁。
空白的裝訂頁上，寫著偌大的幾個字：「祝妳幸福 吾女曉慧留存」
剛勁的字跡，娟秀的留字，這是父母親合力傾注著最真誠的祝福。
家輝從門外回來，說道：「準備回家好嗎？曉慧？」
「好！」曉慧驀然地驚醒過來，大聲地回答著家輝。
她快手快腳地收拾了廚房，關上其他的燈，拿出她和家輝的東西，最後，輕輕地按下書房裡燈光的開關，不捨地再看一眼，在心底說道：謝謝！
她走出這個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家門，和家輝手牽著手，走路到摩托車旁，緊緊地抱住家輝，一路上叨唸著晚上要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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