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專欄作家:褚士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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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聾啞的朋友
今晚在酒吧裡,管了閒事。事情其實很單純,我一如往常獨自前來,
在吧檯前面跟熟識的老闆George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今天店裡算是忙
碌的,如果換作是平常,老闆一定會覺得更有義務陪我講話,但是這樣也
好,我因此可以安靜地觀察店裡其他的客人。
酒吧裡總有多喝兩杯的客人,也總有幾個眉來眼去的,空氣中懸浮著彼此
打量挑逗的氣氛,表面一片平靜,然而只有相互放電的兩個人之間,總能
夠正確捕捉到彼此的電波,我難得仔細觀察,發現了這個隨時進行中的遊
戲,並且發現George的工作其實相當有趣。
放電的其中兩個人,坐在吧檯的遙遙兩側,終於那個男的鼓起勇氣拿起飲
料走到女的身後,說了些什麼,但是那女的一點反應都沒有,男的又大聲
地說了一遍,女的仍然連頭都沒有回,周圍幾個酒客癡癡地笑了起來,這
顯然讓已經醉醺醺的男人相當沒面子,於是捉起那女子的頭髮,開始對她
咆哮。
那女的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暴力顯然很吃驚,卻又不知該如何,George正好
到倉庫裡面搬酒去了,我當下站起來,走到那兩人面前,拉起那女的就走
,並且將她帶到我的座位隔壁,兩個人坐下,一句話都沒說。或許是我比
他高出一尺的緣故,那男的摸摸鼻子,無趣地離開,沒有進一步惹事。
她溫順地坐在我的旁邊,一言不發,彷彿事不干己似的,我只是想幫她解
決困難,並沒有想佔她便宜的意思,但是她竟然一句謝謝也不說,只是沉
默地坐在那裡,卻也讓我真不好受,喝完了眼前的飲料,我就起身到大衣
間取外套準備離開。
正在穿衣服的時候,她追了上來,手上拿了幾張黃色的便條紙和一枝筆,
開始用日文寫了起來 :「剛才,真是非常謝謝。我是,耳朵不自由的人。
」
我心裡一震,盡量露出自然的微笑,其實心裡忽然充滿了抱歉,也對剛才
整件事情有了合理的解釋,我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只好一直笑,手
怎麼樣都伸不進袖子裡。她換了一張紙,繼續寫著 :「我,叫做Hana,今
天三十歲生日,如果你下次還來這裡的話,希望能夠聊聊。」我點點頭,
繼續傻瓜似的笑著。
然後我們迅速地交換了名字,還有電話號碼,我握著兩張黃色便條紙,走
出了酒吧,突然聽見人車熙來攘往,才驚訝地發現剛才大衣間裡的那段交
談,靜得像是在真空管裡頭的兩隻昆蟲標本,我覺得在那一刻,我進入了
她那個完全寂靜的世界,在看北野武的「今夏最安靜地海邊」時,我也有
這樣的感覺。
三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一個聽不見聲音的人到熱鬧的酒吧裡來,冒著被男
人辱罵的危險,一定需要很多勇氣吧。
回到家,我反反覆覆看著那個電話號碼,突然發現自己一點都不理解,打
電話給一個聽不見的人,應該要怎麼說話? 想必只是說大聲一點兒應該沒
有幫助吧? 如果她要跟我說些什麼,我又要如何才能明白呢? 望著這個號
碼,我發現自己是多麼多麼的無知。
無知到提不起勇氣撥這個電話號碼,卻又捨不得丟掉,這是個從來沒有過
的經驗。
我想起幾天前從讀者那裡收到一封這樣的email:Hi!你有沒有聾啞的朋友
?昨日翻了一本漫畫,內容描述一個聾啞男孩和一般女孩的戀情:女孩一
直努力讓兩人之間感覺沒有差異,當然……一定是成功了!不過重點可不
在這兒,而是那女孩對男孩說─我們生活在同一個社會,這對我而言,是
很自然的事喲!
突然我的思緒掉回不久前,在公車上、臺中火車站旁的臺汽總站所看到的
景象…………公車在圓環的紅十字交叉口等綠燈,在車上的我眼光不經意
地看到了兩個女孩的手一直不停比劃著,倏然我明白那是手語,而心中也
浮現一個想法─太好了,她們能上街!
可能是以前從不曾在街上看到聾啞人吧!我也明白有殘疾的人在以前都不
太能出家門;而那日所見的景象令我沒來由地替不認識的聾啞人開心,也
再記憶起國小啟聰班的學生。那日全校幾乎所有水龍頭都沒水,我在視聽
教室待太久,想洗手卻苦無水用;旁邊就是啟聰班的教室,前邊有洗手臺
,我想再試試運氣。正當要旋開水時,一起名聾啞學生也前來提水,見到
我就用唇語對我說:「這裡有水!」我也讓自己的嘴型能讓他看見而說出
:「謝謝!」就見他綻放一抹笑。我知道他會開心,那也是我答謝的目的
,因為我讓他覺得他同一般人一樣,受到尊重。就這樣子這件事讓我寄掛
至今,而腦海中不斷回想著他們教室旁的樓梯佈告欄上,一句句標語「請
讀我的唇」、「向我說話時,請讓我能看見你的嘴型」……
經歷今天的事情後再看這封信,我終於有了比較深的意會。我有聾啞的朋
友嗎 ?我問自己,並且因為不知所措而覺得餓。記得小時候第一次搭飛機
時也有這種餓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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