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





















廣 告














  上海浦東新區高樓林立,氣勢迫人,透出十足驕傲。澤雷藝術品設計有限公司就隱藏在其間的某扇窗戶之后,氣氛卻很宜人。


  只是一面牆的陳設,偏偏具有萬種風情,各種玲瓏剔透的玻璃制品,或圓或方或憨拙或高雅,或翠綠或朱紅或沉黑或亮藍,流光溢彩巧奪天工,設計制作皆出自一人之手——曾獲得“上海市十大杰出青年”“五一勞動獎章”“全國殘疾人自強不息模范”等榮譽稱號的高級設計師洪澤。


  無他,洪澤熱愛一切美的東西。辦公桌上那綠底黑紋的磨砂花瓶里,長年累月插有大束怒放的百合,是她每周一從樓下花店買來。


  即使身陷無聲世界,窮盡曲折,洪澤從未放棄對完美生活的企盼……


  一天會比一天好


  1992年夏,開往上海的列車緩緩?動。車廂一片嘈雜,乘客爭位置、爭行李架,像鍋里的炒豆跳來蹦去,各種嘴型張張合合。唯有22歲的洪澤安靜地坐著,容顏秀美,長發垂落,和腳邊的鋪蓋行李自成世界。


  火車開動后,陌生人彼此交談,大笑。有人沖洪澤說著什麼,她就指指自己的耳朵,微笑。該吃晚飯了,她沒有胃口,想起齊齊哈爾孤單的父親,又不知道自己如何在上海立足,鼻子開始發酸。可是,讓她再次選擇,她仍舊不願留在實習單位,不願回到家鄉,仍會再次奔赴風生水起的經濟開發新區——上海浦東。青春舞台,越大越好。


  當晚在朋友的親戚家借宿,次日洪澤揣著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的畢業證書出門找工作,有點忐忑不安。自己雖然多次獲得一等獎學金,但能否敵得過“聾人”的身份?


  見到一家合適的單位,洪澤躊躇良久跨了進去,向前台小姐舉起手中的本子,上書:“請問你們需要工藝美術設計的人才嗎?”對方不接洪澤遞來的筆,冷漠地搖頭。那天,她走了五家單位,對方表情各異,惊愕、同情、抱歉或者好奇,獨獨沒有信任平等。


  縱是炎夏,洪澤的心無比冰涼,馬路喧囂,于她也如死寂荒漠。一步步走著,太陽落了,晚霞淡了,洪澤的淚水漸漸干了,腳步快了。把心髒內部敏感脆弱的脈絡,暫且封閉,此刻,洪澤只要大無畏的行動。


  次日,洪澤依舊精神抖擻地轉換公車、四處尋找,不停舉起自己的本子和筆,微笑求職。很多次,她都被看門人攔截,甚至有不識字的莽撞漢瞪大眼睛,亂吼一通。


  如此奔走一個月后,上海達捷玻璃藝術品公司同意接受洪澤,做花工,每月100元。但對方解釋說新廠房和宿舍尚在籌備,條件很差,過些日子再來。洪澤迫不及待地回复:不, 明天就來。


  當時公司所在的花木區還是農村,處處庄稼,但洪澤走在鄉間小路上,腳步輕盈。當晚,洪澤睡在破舊的集體宿舍,老鼠在牆角的洞里鑽進鑽出,嚇得洪澤跳腳。半夜,她又被蚊子叮得渾身是包,只好翻出長袖衣褲套上,熱得滿頭大汗……


  第二天臉色很差,但洪澤動作利索地赶到廠房,開始學習“花工”活兒:站在車刻機飛轉的砂輪前,將吹制好的玻璃模坯刻上花紋圖案。玻璃模坯易碎易崩,加之車刻線紋細密繁多,力道、方向欠缺絲毫,就會前功盡棄。這跟她學習的工藝設計無關,但是洪澤心無旁騖,指頭被砂輪傷到也不在乎,換班了還不肯走,觀察學習車刻的細節。


  屋漏偏逢連夜雨。剛剛熟悉工作,洪澤忽然感到頭疼欲裂,胸悶惡心。她估計,是自己的神經性頭痛又犯了。醫生早就叮囑過她,此病需要調養,不能太過操勞。下班后,洪澤折騰兩個小時赶到醫院,看著醫生開出的滿滿一張藥單,虛弱地搖頭,“寫”道:對不起,我的工資不夠,請您先開點止痛藥吧。


  同屋的姐妹們看到洪澤形容憔悴,大把吞藥片,唧唧喳喳地邊詢問,邊打手勢。她看不懂。有人寫在紙上問:病不要緊?不需要休息?洪澤搖頭。又問:家人知道嗎?洪澤仍然搖頭。她看見她們怜憫的目光,聚光燈似的投射到她身上——這比頭痛更讓她難受。在學校,洪澤擁有很多朋友,也是“說說”笑笑地長大,但真正進入主流社會,她卻不由自主地變成局外人、可怜人。


  堅強不是選擇,對她而言,是宿命。


  止痛藥吃完了,但工作很緊張,洪澤硬撐了兩天才去補藥。步履沉重地回到集體宿舍,她看到室友們歡聲笑語,鬧成一團——那個歡樂熱鬧的世界,近在咫尺,她卻無法触及。


  夜幕降臨,整個世界萬籟寂靜,沉入安睡,洪澤獨自醒著,望著明亮溫柔的星空,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永遠微笑著面對一切,一天會比一天好。


  除了聽不見,什麼都能做


  洪澤自己單租了房子,付掉當月房租80元,揣著剩余的几十元去逛書店。要學的東西很多,玻璃工藝設計以及制作,電腦操作,日語普通會話(因公司是中日合資企業)……哪有時間感傷?周末,她跑到上海市殘疾人業余藝術團,學習神秘优美的印度舞蹈,或者背上畫板到野外寫生,自得其樂。


  她要微笑著生活——這是父親賦予她的最珍貴的心靈品質。


  三個月大的時候,洪澤因藥致聾,四五歲時別的小孩笑她是啞巴,她頭一次懂得傷心,哭著跑回家躲在牆角。爸爸抱住淚水汪汪的她,告訴她:“有爸爸在,你不要怕。爸爸永遠都愛你。”


  在聾啞小學讀四年級時,洪澤的母親心髒病突發,猝然離世,洪澤一度晴朗的心空重新陰霾密布,自卑易怒,對爸爸也不搭理。爸爸從不生氣,經常在教室外面等著,送來洪澤最愛吃的熱乎乎的肉餡餅;晚上,爸爸會拉著洪澤的手,重复地“說”:“乖女兒,不管遇到什麼,微笑面對一切。”


  讀大學了,洪澤每周都會收到爸爸的來信,遒勁的字寫在雪白的信紙上:“好女兒,這個世界上爸爸最喜歡的就是你。”“無論做什麼事都不要著急,爸爸永遠支持你。”“女兒,爸爸要永遠看到你的微笑……”


  畢業來浦東前,親戚們都勸爸爸把洪澤留在身邊,他卻支持女兒出門闖蕩。臨行前,他送給女兒一雙羊皮手套,微笑著“說”:“今后你戴著這雙手套,就像爸爸握著你的手。爸爸永遠陪伴著你。”


  爸爸那張明亮、微笑的臉龐,就這樣刻在了洪澤心底,陪伴她度過了無數艱難的歲月,包括剛到浦東的時期。同事們也看出了洪澤的變化:面色紅潤了,工作更出色了,自信而溫婉的微笑,成了洪澤的個人標簽。不到一年,洪澤就從生產車間調到設計室,并和同事設計一批外銷的“蜡燭台”和“對杯”。經過廢寢忘食的連續奮戰,他們迅速拿出設計樣品,并得到了外方老板的極大贊賞,當場簽下几十萬美元的合同。


  首戰告捷。慶功會上,領導特意向洪澤舉杯慶祝。台下的目光,全部變成了尊敬。


  洪澤憑借聰慧和勤奮,迅速脫穎而出,并在1994年承擔起公司樣品的設計制作工作。7天之內,洪澤需要完成30多種樣品的圖紙,她居然做到了,而且件件堪稱精品。


  參觀者絡繹不絕,在每件玻璃作品前流連忘返。她聽不見任何評論,但是她能看出人們的贊許,幸福如此濃稠,如同一罐滿滿的蜂蜜,滴注心房。


  疲累也隨之而來。腰酸背痛,頭昏腦漲,她几乎能夠席地而眠。這几天,她沒有回過家,吃睡都在設計室里,思考、設計、修改,翻閱資料……完全忘了自己是誰。


  洪澤慢慢習慣了這樣高強度的工作,偶得閑暇,還用來學習電腦CAD輔助設計技術。當同事對此還很陌生的時候,洪澤已經在電腦屏幕上縱橫馳騁,設計也更為時尚個性。她設計的《百年奧運火炬》,曾令來自“玻璃王國”的捷克專家贊歎不已;她設計的大酒壇和32號果盤,在1994年度北京國際博覽會上齊獲“ASTP”大獎。


  她是聾人,這個缺陷時刻提醒著她更努力,提前一步行動。自助者總能贏得命運的寵愛,洪澤的人生終于柳暗花明:1995年被評為上海市青年崗位能手,1996年被評為上海市十大杰出青年,1997年被評為全國殘疾人自強不息模范,并在人民大會堂把自己的作品《97香港回歸》親手送給江澤民主席和李瑞環同志。


  一向微笑的爸爸,在電視上看到這一幕,哭了。


  洪澤渴望更大的舞台。2003年,在先生施雷的幫助下,兩人成立了澤雷藝術品設計有限公司,目前正在努力經營。洪澤一直記得美國某所聾人大學校長說的話:“除了聽,其他都能做。”


  是的,不僅能做,而且可能做得更好。


  最愛她笑起來的樣子


  記者:剛才看到你和你先生交流,覺得無聲世界也很美好。


  洪澤:很多人說無聲世界好美好靜,但是我也羡慕你們能聽音樂、體驗我從未體驗到的美妙——我有時候憑感覺或震動來享受。


  記者:曾經最自豪和最傷害你的事情是什麼?


  洪澤:最自豪的,是能干自己的工作。最傷心的,是失去母親,最近又失去大我16歲的哥哥,也是因病。


  記者:如果我是你,難免悲觀、甚至憎恨命運,你不會嗎?


  洪澤:失去母愛時就有這種感覺。命運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它是指揮者啊。我必須承受它的安排,而不是自暴自棄。小時候失去母親,我學會了獨立生活,來到上海舉目無親,我得自己打拼,這一切都磨煉了我。起初每次遭遇不幸,我都會感到悲觀,但時間是最好的藥劑。何況,親人離開人間時,只希望我好好地生活下去,否則他們不放心。現在他們還是不放心我,因為他們太愛我。


  記者:海明威曾在小說里寫道:人生來于虛空歸于虛空,其中過程人卻不得不選擇堅強。一直堅強,不累嗎?


  洪澤:有時只有堅強,否則人就徹底崩潰了。如今工作也已步入正軌,我希望有顆平常心,善待自己。少年時代是灰色的,現在的日子要過成“孔雀色”:既有綠色的生機蓬勃,也有藍色的宁靜自足。


  記者:這和父親的教導也有關吧。他是否是你最感激的人?


  洪澤:不僅是感激,還有深愛,甚至有種痛惜。爸爸中年喪妻,晚年喪子,人生兩大不幸都遭遇了。而且,他一直擔心我的健康,雖然他很少說。我很想把他接過來,但是他說離不開家鄉。我真的很想好好陪陪父親,他這輩子太曲折了,很不容易,但他總是保持微笑……


  記者:同樣一直保持微笑的你,現在對于耳疾是否已經釋然?


  洪澤:我有時完全忘了自己是聾人。當然生活中仍會遇到障礙,譬如業務拓展,和客戶溝通,只能筆談或者網談,真累。很多客戶起初并不信任我,直到我再三懇求,答應看看我的設計作品,這才給我訂單。這個社會對聾人仍不夠寬容,存在歧視。


  記者:你覺得自己的設計室,和別人的設計室能做到公平競爭嗎?


  洪澤:盡量爭取吧。我盡量保證設計的質量,而且有突破有新意。


  記者:現在的你幸福嗎?


  洪澤:幸福。生理雖然缺陷,但是心理很正常。家人朋友都愛我,還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等攢足資金,我還想擁有自己的加工坊!平常,我喜歡手工、旅游、文體、上網。有字幕的電視我也看。要是我耳不聾,或許當主持人,呵呵。


  記者:你的朋友多嗎?


  洪澤:多。我最喜歡自己設計制作的“福字瓶”:把不同字體的100個福字收集起來,大如拳頭小如米粒,全部放在一個花瓶上,祝福我的朋友生活幸福。


  記者:請給你的性格一個形容詞,或者一個比喻。


  洪澤:我自己說不好。每次碰見朋友,他們總說我像陽光一般,純洁燦爛,但其實我也有心事重重的時候呢。


  記者:回首過去,你覺得人生最大的轉折是什麼?


  洪澤:學會了“承受”和“自食其力”。


  當記者問及施雷最喜歡愛人什麼時,施雷不假思索地寫道:最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


  忽然想起鄭鈞唱過的一首歌《怒放》,與洪澤的微笑如此吻合。那云淡風清的笑,是風雨不敗的純洁,是曆經滄桑的明媚,是別樣的生命“怒放”,獻給自己云詭波譎仍然美好的生活:


  “我收獲快樂也收獲折磨,要笑得燦爛,令世界黯然,就算憂傷也要無比鮮豔。我不是最美的花朵,但我要為你盛開歡樂,我要怒放,怒放,怒放,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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