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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 焊 柔 情 ----- 林良材走出寂靜

文/郭麗娟
























 唇語 與 手語回轉台灣
 「自然」的引領一雙小女兒
 緊握人生機緣自性本自具足
 以眼代耳再遇貴人
 淬煉與鏽蝕看到寂靜




跨過天生聾啞的宿命柵欄,雕塑家林良材以生鐵、銅板為素材;每一次槌擊,都為他沉默的生命迸裂些許喧嘩聲響;每一段切割與扭曲,就像訴說著他生命歷程的艱辛與波折,一件件隨時光流轉鏽蝕的作品,引領人們走入寂靜世界,聽見聲音。

嘈雜的廠房裡,林良材換著工作服,穿上防止鐵板掉落砸到腳指的特製鞋,協助作業的四名年輕助手,用板手幫忙夾住局部燒紅的銅板,林良材手握大鐵鎚,用力一擊,年輕助手的板手應聲被震落地面;二十幾歲的助手,不甘示弱的握起大鐵鎚幫忙槌擊銅板,槌不到三下就累癱在地,更讓他們驚訝於眼前這位滿頭白髮、瘦高的聾啞雕塑家,平常靠什麼運動保持體力,才有力氣創作這麼大件的銅雕作品? 只見他得意的揚眉、抿嘴微笑寫道:「工作就是運動!」








●唇語與手語

事實上這位國內知名的聾啞雕塑家,生命歷程也充滿傳奇。1947年出生於彰化二林,一出生就與聲音的世界隔絕,只能靠比手畫腳跟家人溝通,在手語教育不普遍的台灣社會,要讓人透過肢體語言瞭解他的心思談何容易,因此常常被同儕嘲笑、戲謔,童年時光既寂寞又孤單。

「小時候,因為比較難跟同年齡的同伴玩在一起,只好自尋快樂。」他轉而欣賞山川田園的線條之美,觀察蟲鳥魚獸的形體差異,獨自垂釣時,尤愛鴨鵝在水溏裡悠遊划行的自在,他選擇用顏色塗寫日常所見,從中獲得許多樂趣與滿足。

儘管天生聾啞,父親仍然盡量為他安排適合的特殊教育,10歲送他到台南盲啞學校,該校的唇語教育相當成功,林良材也戴起助聽器學習唇語,三個月後,為了就近照顧,轉到盲啞學校豐原分校,由於該校只有手語課程,剛開始父親陪在一旁幫他翻譯,校方也調派三位手語老師加強教學。

求學期間,對理化課程特別感興趣,每次作化學實驗時,老師的手語講解還沒結束,愛表現的他,就逕自著手實驗,結果發生爆炸,他摸摸有點歪的鼻樑,就是爆炸當時受傷所造成。由於喜愛繪畫,經常代表學校參加全國繪畫比賽,高中以第一名成績畢業,保送國立藝專西畫組,也從特殊教育體系回歸正常教育。








●「自然」的引領

國立藝專三年期間,受教於國內繪畫界老前輩:隨楊三郎、廖繼春、李梅樹學油畫,跟李澤藩習水彩,和洪瑞麟學習素描,其中,以人物為主的「野獸派」色彩大師廖繼春,充滿野獸派的線條,色彩奔張且濃烈,林良材受他影響,日後也以人物為創作主題。

國立藝專畢業後,為求自立更生,他和同學合作畫外銷畫,一九七○年代,是台灣「外銷畫」最興盛的時期,這種臨摹外國圖片的油畫作品,大量銷往國外。從1972年開始,長達八年的「外銷畫」生意,經常為了訂單加班到深夜,但是一有空閒,就會揹起畫架到戶外寫生。

林良材早期沉浸在鄉土寫實的風格裡,甚至出現宛如真物的超寫實作品,這種風格與他童年時習慣將田園美景入畫有關,「並非『自我』使我走上藝術之路,而是『自然』引領我走入繪畫世界。」到了而立之年,他立志要當專業畫家,並且從具象寫實改走抽象畫風,透過厚實的油彩肌理,盡情揮灑烈愛。

在此同時,他也迷上當時國內新興的行業--古董店,閒來以逛古董店為樂,透過收集培養出鑑賞古董的敏銳度,這項嗜好與專長,日後竟成為他在海外留學時的謀生法寶。

經營外銷畫、鑑賞古董、立志當專業畫家,他也想飛越重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國際藝術之都--巴黎。當他告訴家人希望出國進修時,母親只覺得不可思議,不知道兒子哪根筋不對了,又聾又啞,怎麼可能獨自在國外過活?沒想到,最後幫助他完成心願的,竟是一個萍水相逢的法國人。








●緊握人生機緣

1979年,林良材和幾個聾啞朋友在台北市農安街的咖啡廳聚會,原本在巴黎第七大學教書的畢安生,因為喜歡東方文化,自願到台灣大學當交換老師,「我很喜歡交朋友,在咖啡廳看到林良材和朋友比手畫腳,覺得很好奇就過去搭訕。隔了幾天,他就請人打電話給我,想跟我學法文。」第一次遇到想學法文的聾啞人,畢安生非常驚訝:「我告訴他,這太困難了,可是我每說一個問題,他就告訴我,這可以解決。最後被他的堅持說服了。」

答應要當他的老師,卻讓根本不會手語的畢安生苦惱不已,兩人要怎麼溝通? 林良材拿了本手語書要他學手語,「我是左撇子,看著書上的圖案,左邊右邊經常分不清楚,加上右手不靈活,常比得亂七八糟的,寫中文也不流暢,鬧了不少笑話。」幸好林良材很聰明,才兩個月就會用法文寫簡單的句子。

學了三年多的法文後,畢安生開始幫他寫推薦信、申請學校,卻遇到相當多阻礙;法國的藝術專科學校規定很嚴格,超過27歲的學生就不收,問了幾所學校都被拒絕。後來寫信問比利時的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他們也有年齡限制,但是他們很欣賞林良材的作品,認為聾啞人願意去唸書很不簡單,就破例收他。








●以眼代耳

1984年,林良材以38歲高齡即將赴比利時留學的消息,透過電視節目報導,特別舉辦畫展籌措學費,才能如願到比利時。由於學校並沒有提供手語翻譯,聽覺障礙使得學習過程格外辛苦,問他如何上課? 他寫道:「同學幫忙做筆記給我看。還好,大部分是創作課,我聽不到,就用感覺的,揣摩老師的意思。」比利時籍馬汀其歐教授也鼓勵他「以眼代耳」。

主修油畫的他,一年後即受邀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舉辦個展,1985年,毫無雕塑基本訓練的他,大膽轉攻雕塑,林良材聳聳肩寫道:「藝術不能一直走老路,我希望不斷自我突破。」在國外進修時,到處參觀歐洲的美術館,藝術豐潤他的心靈,開拓他的視野,尤其雕塑三度空間的豐富,引發他極大的興趣,他決定好好探尋這立體世界的奧秘。

此外,印象派雕塑家羅丹與義大利畫家莫迪里亞尼的作品,都對他產生極大影響;羅丹偏愛人物題材,擅長頌揚一種凌越人性極限的果敢與堅毅,作品中所呈現的自我矛盾、衝突、掙扎和人生體悟等特質深深吸引著他。

莫迪里亞尼擅長人體繪畫,以具有律動感的流利弧線,描繪哀怨女子的軀體,林良材酷愛這種不拘限於比例與透視的表現方式,莫迪里亞尼將人形拉長所營造出的獨特韻味及優雅格調,更成了他靈感的來源。








●淬煉與鏽蝕

轉入雕塑,挑戰各種材質的可塑性時,生鐵,成了他最喜愛的創作素材,「生鐵跟人一樣,隨著時間而有不同的變化,」林良材尤愛欣賞鏽蝕過程中,平滑表面逐漸剝落後的層次肌理,當鏽粉顏色轉為橘紅色系時,作品益顯柔和、溫暖。

用生鐵雕塑,必須忍受嘈雜的環境,還要耗費體力切割、敲擊、扭曲、焊接,才能夠完成一件作品。對旁人來說,恐怕是件苦差事,但對林良材而言,「失聰」反倒成了上天特別恩賜的禮物,讓他屏除外緣,更加專注投入。

年近40才開始笨拙地切割鐵板、學習焊接技術所帶來的壓力,讓他華髮逐漸變白,眼睛也開始老花,創作中,雙眼被四處迸濺的火花灼傷、也曾被反彈的鐵板擊傷,燒紅的鐵片多次直接掉落手臂,皮膚嚴重灼傷,用力槌打鐵片時,因施力不當,拇指韌帶受傷。儘管傷痕累累,都無法阻止他繼續創作。

創作鐵雕初期,嘗試以鐵鈴為主體,「爭鳴」一作是戶外裝置作品,靠著自然的風力擺動安置在響鈴四周的金屬物去敲擊響鈴,從鐵絲的線性關係中,創造鈴聲的敲擊聲響,充分流露他對聲音的想像。

隨後的「舞蹈系列」,借重舞者姿態的誇張和彼此間的相互關係,藉由鐵片組構肌理線條,展現充滿姿勢動態與戲劇張力的舞蹈動作,呈現出古典雕塑的寫實與現代藝術的浪漫情懷,讓思緒隨著舞者遊走於虛幻的空間中。

1988年在造型上他再度將鐵條的運用提高,強化主體結構,「生之掙扎」完整的人形以簡約的鐵片取代、包覆,人體的內在空間透過鐵條呈現肌理結構,暗示力量的延伸,無論是牢踏地面的仰天站姿或雙手撫地的跪姿,都讓人深深感受到作品的情境張力,鐵條肌理延伸鐵片曲度,產生和空間的開放性對話。

隔年的「醉舞」,造型明顯簡化,這個時期的作品,主題已不再以全形來塑造,而是以人體下半身軀幹為主,頭、手甚至胸部都完全省略,僅以前後兩片,甚至單片來暗示軀幹與腿、足,以跨步姿態來暗示全身的律動,型塑趨向簡鍊、輕盈、動勢的個人風格。

留學歐洲六年,他幾乎沒有片刻停歇,白天作雕塑,晚上就關在閣樓繪畫,為了賺學費,他幫雜誌社拍沙龍照,或到跳蚤市場、古董拍賣會尋寶,再轉賣給喜歡古玩的師友,1989年,他以第一名成績畢業,同時獲得比利時皇家美術學院獎,作品也被學校與布魯塞爾美術館典藏,1990年,獲選創作歐洲六四民主紀念碑「自由火炬」,贏得比利時藝壇的敬重與推崇。








●回轉台灣

比利時已發出聘書請他當助教,他也有意留在歐洲發展藝術事業,但是和大哥感情深厚的他,經常請友人代撥電話回台問候,他出國三年後,大哥病逝,家人擔心影響他的心情,不敢告知,由於每次打電話找大哥都是姪女接電話便開始起疑,最後,他決定回台灣。

回台後,他開始嘗試用銅片塑造人體,並且運用銅板表面的細微凹凸與皺褶處理,暗示肌肉的自然起伏變化效果,「男人」一作的處理手法,賦予作品極為堅實的感覺,傾向於宛如石材一般具自然變化與生命力的堅實屬性,這樣的技巧配合銅板燒灼後的豐富色彩呈現,更強化作品的肌理層次。埋首於創作的同時,他也遇見了愛情,一個對藝術、古董都有相同喜好的佳人。








●一雙小女兒

「我們認識時,他才剛回台灣,每次看完展覽就到我的店裡透過筆談聊他的想法,他認為台灣的藝術界很危險,因為文宣作得比作品美,」張潔回想當時,林良材一直想趕快回歐洲。但是愛情的箭,把他釘牢在台灣。

婚後,張潔協助林良材與外在世界聯繫,但是命運之神不忘和他們開玩笑,45歲才當爸爸,大女兒卻跟他一樣先天重度聽障。先天聾啞,讓他在孤寂疏離的成長過程中,被迫一再面對自己的缺陷,雖然他透過藝術創作,勇敢的將人世的殘缺昇華,但當同一命運複製在大女兒身上時,他第一次脆弱地為「聽不到、說不出」的痛苦,感到難以言喻的哀傷。

面對大女兒的缺陷,林良材寫道:「不會講話,在社會上生活很困難。」小時候,他錯失學習「唇語」的機會,現在大女兒還來得及,但是國內為學前聽障者建立的口語教育資源少之又少,張潔只好親自教導女兒學習「唇語」。








●自性本自具足

如今,大女兒已能用「語言」做表達,而且遺傳到他的藝術天份,考上美術班就讀。健康的小女兒,一心嚮往當明星,兩三歲就會張口對著林良材唱歌,純真童顏、為人父的滿足,定格在「小女兒」一作中。

一家四口在淡水山城過著相互依靠的日子,張潔強調:「家人的支持,對專業藝術家的創作相當重要,否則面對生活上的種種挫折,很容易走到失去自信心的困境。」有了家人的支持與鼓勵,他的作品不同於比利時階段的焦躁、矛盾、滄桑,反而增添了兩性柔情與自然的歡愉,也出現帶有東方哲思的殘缺雕像。

以往他的雕塑作品幾乎都沒有「臉部表情」,十年前,在朋友引領下接觸佛法,皈依聖嚴法師,開始學習打坐,佛法裡的「成住壞空」讓他深有體悟,六祖惠能大師法語「何期自性本自具足」,更讓他坦然地悅納先天的缺陷,繼而轉化為作品,不同於以往純粹以動作與體態的表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內斂、萬般諸緣了然於心的內在省悟。

「觀止」呈現鏤空的鼻樑、緊抿的雙唇與微閉的眼睛,將洞悉事物、了然於心的神情表露無遺,對他來說,臉部表情的鏤空與殘缺,是生命虛與實、圓與缺的對應,「人對自我生命的不肯定,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一顆充滿懷疑的心,豈能看清世間的本來面目?」他將平坦的鐵片,透過不斷錘擊、切割,出現坑坑疤疤殘缺的臉,呈現生命歷經淬鍊後的真實樣貌。

他的藝術創作從繪畫到雕塑,始終環繞在「人」身上,一系列以「人」為主的雕塑,一次又一次觸探「人」的內裡外相,讓「人」在他的作品中無所遁形,「藝術家應該跟一般人一樣,要能體驗一般人的生活,沒有體驗生活,就沒有真正的藝術。」筆跡力透紙背,言明他對「人間」的熱愛。








●再遇貴人

法國康德大學博士、曾任省立美術館研究組組長李松泰(M.Lee Song-Tay)認為,林良材作品中的人物,傳達一種連接過去和未來完美平衡的永恆:「在無聲的世界中,他對週遭環境的變化、時間的推進,全憑視覺感受,因此他能更精確地在人物動作變化上,感受到最完美的姿態,能用動作的變化表現時間的存在,最美妙的是,他能將人的喜、怒、哀、樂,僅以肢體語言就能貼切表達,無須表情。」

「孕之舞」所呈現的姿態美感,完全符合僅以肢體語言就貼切表達人物性格的創作風格,任職於雲門舞集的友人,懷著身孕仍然持續教學、排練,俐落身影完全顛覆孕婦形象。

由於受限於工作場地及切割器材,他的創作都是以厚度0.2公分的鐵片、銅板小件呈現,七年前,台灣自創品牌「ProArc」聯祥企業負責人李鴻達,看到報紙的報導,專程來拜訪他,「焊接技術其實是相當專業的領域,包括國防工業的IDF戰機、天弓飛彈及各式砲艇、戰車……,他居然能靠著自己研究,而且從事藝術創作,這個人如果不是天才就是肯下笨功夫。」

對林良材而言,將雕塑作品「放大」,始終是他最大的夢想,在李鴻達免費提供專業電離氣切割機(Plasma Cutting Machine)及各式TIG、MIG焊接設備支援下,2001年,他進駐聯祥企業位於桃園平鎮市的廠房,將1999年的作品「情人」,放大成高四公尺的巨作,銅板厚度也增為0.6公分,增加作品的延展性。








●看到寂靜

「情人」;兩隻行進中的腳,從正面看,一隻穩健踏實、一隻相偎依靠,黃銅所呈現的溫潤光澤,讓人浮現「攜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雋永畫面。若從側面欣賞,厚重銅板呈現山脊稜線般鋒利挺拔的切割線條,宛如隱喻相偕到老的堅毅決心與生命責任的勇於承擔。

這件四公尺巨作,去年首度出現在四年一次的「德國艾森ESSEN焊接展」,聯祥企業特地在德國的展場上設置特區,邀請林良材現場創作並展出他的作品,驚艷全場,相當成功的展現台灣「科技結合藝術」的漂亮外交。今年11月,「情人」將再度受邀到澳洲的黃金海岸宣示它們的愛情。

在無聲的世界中,林良材以雙手、視覺及心靈觀察人間百態,透過一片片銅鐵,經由搥擊、燒灼、切割、扭轉,成為有生命力的藝術創作,不僅讓人「看」到寂靜世界的喧嘩與吶喊,也雕塑自己的生命厚度與寬度。(原載於行政院新聞局《台灣光華雜誌》2006年8月號)


引用:http://www.artliang.com.tw/default_01.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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