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我出生的時候很正常。後來發生了什 麼,我不記得了,只知道猛然意識到自己存在的時候,我已經不再開口了。
聽爸說,我很早就會說話了,他說我的聲音很動聽,很甜。後來發生了什,他沒告訴我,也許是來不及告訴我,我只是隱約覺得那是場災難,之後,我忘了那些痛苦,但也忘記了說話。
因為不會說話,我不愛和別人在一起,總喜歡獨自在角落裏看花,看草,數星星。媽媽想要個孩子,因為她已經不指望我有什 麼將來了。
每次吃飯的時候媽都和爸討論這個問題。"他爸,咱們得再要一個,雨兒這樣不是回事兒啊,你說她吃好,穿好,咱們也沒虧待她啊,要說當年的事,我們現在這樣對她也算對得住她了,你說,是不?可還債歸還債,你看這孩子不說話,不吭聲的,也不和別人家的小孩玩,估計她是這兒出問題了。"她指了指腦袋。
"別胡說,孩子在這兒呢,你瞎說些什 麼啊。""哎呀,十聾九啞,我們平時跟她說話她都聽不見,這她還能聽見不成 麼?"我埋下頭,一個勁拔飯吃,嗓子眼裏哽得慌,但還是使勁往下咽,嘴裏鹹鹹的,我知道,那是眼淚。"我也知道,我是她媽,不該說這些,可我這也是實事求是啊,咱們還是得考慮自己啊。
""不行,這孩子命苦,咱們不能這樣對她。"爸每次都說這一句話,語氣都從來沒有變過。他總是默默聽完媽的話,在吃完最後一口飯的時候扔下這 麼一句,再夾塊肉放進我的碗裏,便拿了煙斗就出門了。
後來,媽說的話越來短,爸也越吃越快,再往後,爸不在家吃飯了,他還是帶著那煙斗,在我們吃飯的時間就出門了,回來的時候總會給我帶顆糖或是一個小點心。但這個話題並不因此就停止了,媽總是有意無意地跟爸說,他們說的時候面無表情,如果我真聽不見,我會以為他們在討論油鹽醬醋的事。
對於媽,我是愧疚的,我不愁吃穿,全都是她照顧的,但我對她,除了愧疚與感激,便沒別的了,我不知道什 麼是母女間的真情,因為她對爸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刀子一樣割斷我和她之間的血肉親情。
我越覺得愧疚,越不敢張口說話,我不敢看她,因為我怕她知道我能說話的時候會怪我說我是個騙子,裝了這 麼多年。更不敢讓她知道我能聽見,我蜷在角落裏,把頭埋得很低,躲得遠遠的。
我不知道我做錯什 麼了,只知道他們以為我聽不見。
沒人的時候我會試著張嘴說話,那種陌生的聲音,沙啞乾澀,我不知道它是從哪里發出來的,很近,似乎就在心裏,卻又遙不可及。
因為並不是每次張嘴都有聲音發出來,有時候我只能聽到氣流從嗓子眼無力地流出,空洞的讓我害怕。
這時候我總能嘗到嘴角鹹鹹的淚水。
五歲那天,我在街角的草叢裏揀到一隻小烏龜,黃色的殼上帶著美麗的花紋,殼很厚,很結實,小小的四肢,指甲長得很精致,眼睛烏溜溜的。我輕輕碰了它一下,它就迅速縮進殼裏躲了起來。
我把它帶回家了,媽出乎意料地同意我養它了,也許是允許我給自己一份生日禮物吧。
於是,每天牆角裏蜷著的,除了我,還有了一隻小烏龜。我覺得它和我很像,把自己縮在一個小小的殼裏面,好好的保護起來,只是有時候我會羡慕它,因為它的殼似乎很堅固。
我很喜歡這只烏龜,但我沒有給它起名字,不是因為我沒法叫出它的名字,而是因為我知道它一定有自己的名字,只是別人不知道,它有它自己的小小世界,我要尊重它,就如同它從來不問我不說話的理由這樣尊重我。
六歲不到媽爸就把我送到一所聾啞寄宿學校上學,我不記得當時是怎樣通過聽力測試的,竟然沒人發現我能聽見。
我喜歡那裏,因為所有人都不說話,我們在一個看似無聲地世界裏,大家交流起來都用手,所有想說的都在手上,在那裏,我不會聽見那些我本不該聽到的,讓我心痛的話。
我喜歡那裏,還因為手語。那是一種很有意思的語言,比起空洞的聲音,手語有各種動作,有時候還會加上表情。
有時候我對著鏡子練習手語,看著手上下揮舞著,像鳥兒的一對翅膀,我似乎能乘者這雙翅膀飛起來,越飛越高。
我在學校裏度過了我最快樂的時光,不僅僅因為我不用每天在家面對媽,學校常來一些志願者,他們大多是大學或中學學生,幫我們做清潔,教我們寫書法,教我們畫畫。
他們的臉上總是洋溢著燦爛的微笑,那種微笑是那 麼真誠,幾乎就要把我的心融化了。
記得當時有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學生,他眼睛不大,笑起來的時候就眯縫成一條線,但黑黑的眼仁卻總是顯得很明顯。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背著畫板站在學校門口,太陽正對著他,他的眼睛眯得更小了,當時我在旁邊靜靜地看著他,我知道他是來教我們畫畫的,但我沒有給他引路,我只是看著他,陽光撒在他身上,好美啊。
他注意到我了,正要問我話,突然停住了,想比劃幾下啞語,可又不大會,只好尷尬的笑了一下,摸了摸腦袋。
我不由地笑了一下,就跑了,我跑得很慢,讓他知道我在指路。
後來他每周都來交我們畫素描。剛開始是畫線條,接著是靜物。看著他修長的手握著削得很長的鉛筆,一筆一筆的勾畫著,原本是單調的線條,不知不覺就會聚成了明暗有致的圖案了,而且惟妙惟肖。
我幾乎驚呆了,這太美了,我一定要學會。
我拿了一張作業本紙和爸給的一支鉛筆去找他,現在想來,都不知道當時是什 麼樣的勇氣支援我去這樣做的。
他看到我喜歡畫畫後很高興,每次上完課後他都會留下來單獨輔導我。畫畫是不需要語言的,他靜靜地教,我靜靜的學,只有畫筆在紙上劃過時的沙沙聲,雖然別人以為我聽不見。
很多東西他只用比劃一下我就心領神會了,所以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似乎沒有交流上的障礙,但他還是努力學會了手語,儘管多數情況下,我們不需要。
我把我養的小烏龜給他看了,他也很喜歡,替它畫了幅畫,眼睛特別黑,閃著靈氣,就像他自己的黑眼仁。
他把那幅畫送給了我,那天是我十二歲生日。
他還另外送了一隻烏龜,說烏龜雖然有殼保護,但還是需要一個可以一直陪伴它的同伴。     
就在我拿著烏龜和畫回家過生日的那天,爸又沒有回家吃晚飯,只是那一次,他沒有帶點心回家,他連自己都沒有帶回來。
他是被一輛超載的貨車撞上的,速度很快,所以應該沒有太大的痛苦。
那以後,我沒有再去聾啞學校,媽讓我學縫紉,說美容美髮這樣的事我幹不了,因為我聽不見客人的要求,縫紉只要按師傅畫的圖,就可以縫了,而且縫紉機的噪音對我也沒影響。
我照她的話去做了,因為學縫紉的時候要畫畫,雖然用的不是筆,但多少能繪出自己心裏的圖案。
縫紉機有節奏的聲音也總讓我想起鉛筆的沙沙聲。
爸走後的世界是無聲的,媽不會在我面前說那些讓我心痛的話了,但我知道那些話是在她心中的,永遠不會變的。
以後的幾年裏,縫紉鋪裏來往的是形形色色的客人,他們有各種各樣獨特的聲音,說的,唱的,高跟鞋的,手機的……他們都以為我聽不見,我卻發現自己的聽力反而更加靈敏了。
我聽到了該聽的和不該聽的,正確的和錯誤的,關於我的和與我無關的…… "喲,誰家的小妞,這 麼俊啊!""呵呵,朋友的,我幫她忙,給她口飯吃,怪可惜的,這 麼好個閨女……""老闆真是大好人啊!"……
"老闆,這是昨天來的黑貨,你給個價,絕對虧不了你。""哦,這個嘛, 你先開個價,這個東西,你知我知,你心裏明白該要我多少……""這是!這是!"……
"這 麼大一活人,怎 麼不開口說話啊,小姐,敢問芳齡啊……"
"閨女,真是辛苦你了,這 麼大熱天,就你一個人守鋪子,來,奶奶給你扇扇風……"
每天聽著,才發現原來世界上還有那 麼多角落,還有那 麼多色彩,但更多的是讓我害怕的。
他們以為我聽不見,在我面前說了不少我本不該聽到的東西。
有時候他們的話真讓我懷疑人性的存在。我不相信我聽到的東西,我甚至情願聽不見。為什 麼人有那 麼多東西在別人面前不能說,而在我面前,在一個聽不見的人面前,卻又毫無忌憚呢。
我知道,有些事,如果他們知道我能聽見,那我是絕對沒機會聽到的。我才發現原來人有一個巨大的倉庫,倉庫裏面很陰森,裝著很多的黑暗 。
倉庫平時是緊閉的,只有在私秘的時候才會打開,而我,似乎是一個帶著墨鏡的過路人,偶然瞥見了裏面的黑暗。倉庫的主人卻總以為我帶著墨鏡,所以看不到黑。
這些事情瞭解得越多,越覺得我和他們的世界格格不入,越不願意再張開嘴說話了。因為我害怕那種黑暗。然而我身邊的人似乎都有那樣的倉庫,媽有,老闆有,客人有……我緊閉了我的嘴,因為我不願意也擁有那樣的倉庫。
一天,媽帶了個男人回家,他和爸一點不像,爸壯壯的,他卻高高瘦瘦,還有點黑,我突然想到了教我畫畫的男生,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像我始終不知道那只陪伴我多年的烏龜的名字一樣。也許他就永遠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但他給我的烏龜還在,它們倆在一起看起來很安詳。如果我也是躲在殼裏的烏龜,我想,他就是我需要的同伴。
就在我黯然神傷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那個男人背後躲著一個同樣高瘦的身影,我不禁愣住了。竟然是他,4年過去了,他除了個子長高了,其他的一點沒變,所以,我確信沒有認錯人。
"來,小雨,叫媽。"那個男人把他從身後拖出來,送到我媽面前。小雨,難道他也叫"雨" 麼 麼他支吾著,手又開始摸腦袋,臉脹得很紅,我第一次見到他這 麼窘迫,我印象中的他總是帶著自信把小眼眯縫起來。  
於是,我們成了兄妹,而且我倆都叫"雨"。當他見到我的時候他眼裏那種快樂的光又閃爍起來,但接著就黯淡下去,我不知道是為什 麼。一個屋檐下寂靜了四年,突然又有了生機,雖然剛開始的時候有些彆扭。
但這對於我來說沒什 麼關係,重要的是我可以接著畫畫了。而且是跟他學。媽對他特別好,因為她終於有了一個兒子,雖然不是親生的,但畢竟是正常的,而且那?聽話,懂事。但有一點她始終不明白,那就是為什 麼他會手語,而且和我這 麼快就處熟了,難道是我的性格變好了 麼。
這是我和雨的秘密。在一個下著雨的傍晚,我下班回家看見他在我的房間裏望窗外,冷冷的光撒在他臉上,他的眼睛顯得那 麼的憂鬱,有晶瑩的淚光在閃動,雖然沒有掉下來,但我知道,那是眼淚。
那天,我知道了他的故事,知道了他的笑容到哪里去了。他的媽媽也走了,和我爸一樣突然,就在他考上大學的時候。
我是習慣了冷漠,所以即使心裏有什 麼傷痛,也不會表現出來的。而他,一個快樂的總是把眼睛笑得眯縫起來的男生,表現出來的一點點憂鬱都會讓人心疼。我什 麼都沒有說,因為我不懂得安慰人,我只是遞給他一張手絹。這時候我真的感覺我們像兩隻小烏龜,相互依偎。
他繼續上學,我每天都到鋪子裏幫師傅裁剪縫紉。晚上回去的時候他還會教我畫畫,就像回到了從前。媽對我也好了很多,不知是因為有了人陪還是因為她不再擔心兒子的問題。那段時間我很快樂,快樂得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了,因為可以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做喜歡的事情。
但事情變得太好的時候總讓我覺得不真實,似乎快樂本不該屬於我,我總覺得在夢裏,眼前的一切會在我醒來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儘管有這種隱隱約約的感覺,我仍盡情享受著來之不易的幸福。
人在快樂的時候總是充滿了靈感。雨開始教我水粉畫了,厚重的?色混在一起,忽而變得明亮,忽而暗淡,比鉛筆的線條更為神奇。
我喜歡這些像牙膏一樣從筒子裏擠出來的色彩。我試著用水粉畫服裝,白天師傅給我的圖紙,我晚上就把它塗上?色,我總是先閉著眼想像這些衣服該穿在什 麼人身上,我要給他們什 麼樣的神采。
接著,一些我從沒見過的布料出現了,有著奇幻的色彩,或是純色,或是混雜變幻的,那種美麗是無與倫比的。我急忙睜開眼,把腦子裏的色彩塗在畫上面。就這樣,一張一張,我畫了很多,有時候不光是加上了?色,還把師傅設計的圖樣改了。
有一天雨回來的時候看到了我畫的圖,他默默的看了很久,一下子抱住了我。我被嚇壞了,不知道他是怎 麼了,他鬆開我後指了指畫,點了一下頭,接著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什?意思,琢磨了很久,也許是我畫得不好吧。
第二天,我去上班的時候帶了幾張圖紙去鋪子上,想繼續琢磨下一步該上什 麼?色。
那天天氣不好,客人也不多,我就坐在角落裏開始閉上眼想像。突然,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老闆,你這是設計的什 麼衣服啊,這?色好得很呢,我就想找這種效果的,你給我做一件吧!"本想睜開眼睛看看,但聾子怎 麼會聽見別人的評價呢,我只有繼續假裝睡覺。
"您說的是哪幅畫啊?""這兒,這女孩手裏這幅。""哦,這個啊,這是新款式,您瞧這色彩,是現在最流行的搭配啊,也正好適合您,簡直是?您度身定造的。
您一眼就看中了,真有眼光!""那多少錢啊?""您是老主顧了,咱們先甭說錢,您拿到貨的時候再說吧。""行,那就這 麼著了。
尺寸你也有了,我就先走了,過幾天來拿衣服啊。""行,行,您慢走。
"高跟鞋的聲音越來越遠了,我睜開眼睛,發現老闆正在仔細看我的畫,我心裏很高興,因為有人喜歡我的東西了,第一次覺得有人能肯定我的價值了,雖然這只是一幅畫而已。
"你這畫是自己畫的?"他比劃著問我,"是。"我點點頭。
好,這就交給你了,客人兩天後來取貨,你好好弄,這可是我第一次把整件活交給你啊,你可不能給我搞砸了。
人家是老主顧了。
當時我興奮得幾乎跳了起來,終於可以自己動手做完整的衣服了,之前師傅總是交不同的細活給我,這次終於能一個人做了,更重要的是這次做的是我自己設計的服裝,我全身心的投入了進去。
兩天後她來取衣服,這是我連續熬了兩個通宵的傑作,幾乎和設計圖上的一模一樣,她看了以後很高興,"真棒,老闆,你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啊,真是寶刀未老啊。
""呵,哪里哪里,不行了,您瞧,這塊我返工了很多次,不如當年了,不過終究是做了件完美的衣服啊。
"為什 麼老闆說他返工呢,明明是我自己做的。
我當時不明白,仍沈浸在自己的成功中。後來,那個女人來了很多次,她買給自己,或者介紹朋友來,都用的是我的圖紙,老闆每次會給我加一點點工錢,但他仍然對那些客人們說這是他的傑作。
越到後來我越覺得委屈,不公平,可老闆從來沒有察覺。他們以為我聽不見。
那個女人再次來的時候帶來了合同,她要和老闆聯手做服裝生意了,賣我的設計。
她後來也知道了是我做的衣服,但她什 麼都沒說,只是跟老闆說我是一棵搖錢樹,只要我在,他們的衣服就會一直賣下去,他們會大發橫財的。至於我,只要每次多給點錢,也就能打發了。
我聽著,心裏很不滿,但沒有辦法,我不想丟掉這份工作,不想再體會對媽的負罪感,現在我多少能掙點錢,補貼家用了,也不必再看她的眼色了,
所有的不滿只能在每天回家畫畫的時候才能發泄出來,雨喜歡和我一起畫,他畫他的畢業作品,我畫衣服。
一天他看了我的畫,問我,"你怎 麼了?不高興?"我不知道他是怎 麼看出來的,我的臉仍舊是冷漠的,我畫的衣服還是那樣色彩明亮,大塊的色塊組成了飄逸的絲綢質感的長裙。
我若無其事的看著他,輕輕的擺了擺手,"沒有什 麼啊。
""不可能,你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他抓住我的手,眼睛裏似乎發出一束光,直射到我的心底。他是唯一懂我的人,即使是一幅畫,他都能看出我的心情。眼淚開始大滴大滴滾落下來,滴在紙上。
"恩。"我情不自禁的發出了聲音。
"雨兒,你能發出聲音,聽見了 麼?你剛才發出聲音了!"他興奮的叫了起來,忘記"我聽不見了",雖然我什 麼都聽到了,他高興得也忘記了我本是在哭的,忘記了問我受了什 麼委屈。
看他那 麼高興,我便把受的委屈都藏在心底了。有時候我想,如果他知道我能聽見,也能說話,會怎 麼想呢,是高興還是會討厭我呢,因為我一直在欺騙他們,即使我不是有意這樣的。
雨畢業以後到了一家廣告公司,一切都很順利。我上班的鋪子也成了正兒八經的服裝公司,因為怕我走,老闆給我不低的薪水,雖然他把我所有的設計都註冊到他的名下,但我已經不計較那 麼多了,因為我怕雨擔心,也不願讓媽不高興。雨自從聽到我的聲音,就開始瘋狂的尋找治療的方法,他是那 麼急切的想聽見我的聲音,我有的時候真的好想開口,但是我又很害怕儘管我不知道我怕的究竟是什 麼。
雨說要帶我去醫院檢查,我很害怕被檢查出來,所有的事情都真相大白。雖然不清楚這有什 麼不好。所以我總推說工作忙。
雨的爸爸對我一向很和藹,不象傳說中的繼父。但有一天我在房間裏聽見了他和雨的對話。
"孩子,我知道你很喜歡雨兒,可畢竟你們倆現在是兄妹,而且她在很多方面配不上你。"
"爸,你別在家裏說這些好不好?" "她又聽不見,我在哪兒說不一樣?" "總有一天她會聽見的。"
"哎,你啊,反正我跟你說,我不許你再這 麼下去,我給你介紹那?多年輕女孩子,人家哪點不好了,你看不上?" "雨兒又哪點不好了?"
"她聽不見,又不能說話,兩個人生活會不方便的。"
"我不管,我和她一起生活了這 麼久,從來沒有覺得不方便!" "不行!你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是怎 麼變成這樣的,要是遺傳,以後你的孩子怎 麼辦?我可不要一個又聾又啞的外孫!" "爸!……"
原來雨真的愛我,我很高興,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真正愛我,爸,還有雨,我已經很滿足了,至於他爸爸說的話,每一句都刻在了我的心上,我很傷心,為什 麼他們都這樣對我,就因為我聽不見 麼,其實我能聽見的,我什 麼都知道,只是他們不知道而已。我想這一次,我又瞥見了別人的倉庫,這個倉庫同樣對我很殘酷,但我不再懼怕那種黑暗。
我突然有了種力量,我想讓雨幸福,不再讓他爸爸有那樣的想法,我要證明給他們看。
服裝公司越做越大,大得超乎我的想像,設計服裝的人也很多,他們有很高的學歷,包裝得很體面,但他們做的只是把我的設計拆了又組合起來,組合起來又拆了。
我知道我在公司的分量,他們需要我,雖然他們沒有給我應給我的。對於被利用和被欺騙,我似乎已經習慣了逆來順受。
但是我突然覺得很累,累得畫不出東西,而眼前的人與事讓我厭倦,我不願意在這種渾濁的空氣下呼吸。
我就去了老闆的辦公室,"我想請個長假。"我寫在紙上,交給他。
他看著我,一臉的諂媚,"你不會是想辭職吧?"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我覺得跟他說話很累,我突然覺得他的行徑太卑鄙,雖然我早就知道,但這時我才有了這種感覺,但我已經累了,不想和他計較。
"是不是對我們有什 麼不滿意的?這樣吧,我任命你?設計師。月薪增加倍。
"我奇怪地看著他,我只是想休息一下,為什 麼要給我升職加薪?既然要加,為什 麼不早加?"那這樣吧,你是我們的首席設計師,薪水是普通設計師的5倍,這可是比我的還高啊!"我越來越不明白了,"那好,你的設計都註冊在你的名下,只要你和我們簽合同,當我們的首席設計師!"我知道這是我早該得到的,只是我從來沒有要求過,我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很好玩,他以為我聽不見,他以為他可以擁有比我多的世界,但事實上,我有的遠遠比他多。他是一個被金子糊住眼的傢夥,現在像小狗一樣趴在我面前等待我賜給他食物。
他以為我聽不見,他以為糊弄了我,事實上卻糊弄了自己的良心。
我突然覺得他很好笑,也很可憐。但我實在是累了,我想休息。
"等我休息好了再商量吧。"我寫下這幾個字就走了。
出辦公室的時候我聽見他在後面大叫"哎呀,完了,完了。"我偷偷笑了一下,回家去了。突然我覺得我似乎可以?頭挺胸做人了,我想是老闆的低三下四突然給了我自信。
我本不是去找他算賬的,但他虧心事做太多了,畢竟是害怕的。
我好想告訴他,"知道 麼,我見過你的倉庫,那裏面有多陰森,多黑暗,我知道。" 回家後我莫名其妙的就去了醫院,在五官科,我做了全面的檢查,醫生要我第二天去取結果。
雨回來的時候我告訴了他,他高興地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醫院。
媽和他爸爸都去上班了,我一個人在家穿上了自己設計的長裙,對著鏡子開始練習說話。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勇氣,我想我希望能夠給雨幸福。
我想像著雨回家後聽見我叫他的名字,他的小眼睛一定會立刻眯縫成一條線,他應該會興奮地把我抱起來吧,我們在陽光中手拉手,轉著圈,像電視上所有幸福的情侶那樣 我們在陽光中手拉手,轉著圈,一直不停……突然,門被推開了,媽沖了進來"快,快去醫院,雨出車禍了。
"她喊著,忘記了"我聽不見",我自己也忘記了,匆匆跟著她去了醫院。我見到了他的最後一面。
他笑著拉著我的手,"雨兒,我早該知道的。
你這個傻瓜,為什 麼不讓我知道你能聽到呢?能叫我一聲 麼?我想聽。
""小雨!"我試著喊出他的名字,可是偏偏這時候我的聲帶又不能振動了,只有一絲氣流發出的嘶嘶聲。
"我聽到了,我愛你……"任由淚水瘋狂的流出,我奔出了病房,媽和他爸還在外面等著,我一步不停的跑回了家,在牆角裏,我蹲在那裏,大聲的喊著小雨的名字,為什 麼我沒能讓他聽見呢?我是個懦弱的人!我哭著,發出沙啞的聲音,那兩隻小烏龜還幸福的依偎在一起,為什 麼我們就不能像它們那樣長相守呢?我恨我自己,我一直把自己躲在殼裏面,我在害怕什 麼?我的懦弱讓所有愛我的人心痛,是我奪去了他們的生命!
那天我一直哭,哭到精疲力竭,哭到發不出一點聲音。那是我最後一次發出聲音,那以後,不論我多 麼想張嘴說話,我都無法再發出一點聲音,即使是那種沙啞難聽的聲音。
後來聽媽說,小雨是在醫院門口被車撞的,聽說當時他手裏拿著我的體檢結果。只是後來,那張體檢報告單再也找不著了。
我知道小雨是唯一知道我能聽見的人,他走了,我說話的勇氣也沒有了,我想我會繼續沈默下去,儘管我能聽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莉娜手語工作坊 的頭像
    莉娜手語工作坊

    超有趣手語廣角鏡--莉娜手語工作坊

    莉娜手語工作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