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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一:放 牛 班 的 老 大
  自我的生命型態要怎麼寫,有時候並沒有太多的自主權,或許某些特殊的外在環境,會讓你以某種性格去對應,那種表現並非你所樂意,我就在那種情況下,當了一年放牛班的老大。

  那一年,甫自師大畢業,回母校執教。雖沒有躊躇滿志,想要在杏壇芬芳錄上留下一頁光榮的歷史,但也隱然將教書當為一生的志業。沒想到七年多後,為了擁抱自己的理想,我還是毅然辭去教書工作。教書生涯中的點點滴滴,漸漸淡出記憶庫,只是某些人、某些事仍鮮活記著,有時想起,仍不免感慨。師生緣一場,我們都沒有選擇對方的權利,命運的鍊將我們牽連在一起,緣好緣壞,有時難以論斷。讓我話說從頭,對自己的教書生涯做一番反省。

  話說我這「杏壇新鮮人」,被賦予的第一項重任,就是擔任放牛班的導師。我和另一位同是國文系畢業的女夫子,同時被丟進放牛班。小鎮學生素質本來就不高,依次分了英語班、科學班、語文班、音樂班、體育班等等,剩下的一律號稱放牛班。學文的我原就懷一種文人的心眼,喜以浪漫、疏放的態度與世對應,乍然面對四十多個男生,其中頑皮刁鑽的幾乎占一半,能不傻眼嗎?

  聽聞某同事,不屑與教鞭為伍,強調要以愛心化人,結果教不了多久,學生就爬到她頭上,無法帶下去。第二年,學校讓她重新帶一個班,她手上多出一根「咻咻」有聲的藤條,臉上掛著撲克臉,學生見她就膽寒,私下叫她「秦始皇」。有了前車之鑑,我收拾起浪漫情懷,趕緊到店裡買根藤條,結結實實執起「教鞭」。 

  學生當中,不乏小學時就「犯案累累」的英雄好漢,進入國中這個狂飆期,更是蓄勢待發。他們喜歡和外面的混混稱兄道弟,也喜歡在班上結黨稱老大。我對他們說:「你們不必去外面找老大,我就是你們的老大。」

  他們當然不肯心悅誠服地把我當老大,因為吃了鞭子不少苦頭,還為我取個「冷面殺手」的綽號。有一次,幾個頑皮的學生招供,曾找外面的混混要修理我,那些人一聽修理的對象是女老師就作罷;他們也曾想告到教育部,但一想到口才比我差就打消念頭。由於我注重道德教育,常對他們進行又臭又長的精神訓話;另外他們有些五花八門的歪理,我得巧妙搏倒,口才就是這樣訓練出來的。

  頑皮的學生,每天小過不斷:衣服很少穿整齊,上課不專心,打架、蹺課、抽煙等等,有處理不完的事。有些任課老師壓不住,還得我去坐陣。改作業也傷腦筋,字跡像鬼打架,作文不知所云,缺交更是頻仍。同來任教的一位男同事,擔任最好的女生班,學生週記寫得文情並茂,老師批改也不吝筆墨,盡其所能給予學生思想上的啟發。我並非羨慕他學生的成績好,而是羨慕他們可以透過文字,進行心靈的溝通。我則必須用拳頭與藤條與學生交流,頗與我志性不合。

  那時年輕氣盛,尤其具有俠義心腸,最看不慣強欺弱的現象。喜歡找人麻煩的人,我也就喜歡找他麻煩,因此班上不易形成惡勢力。久而久之,師生間也培養出默契,自律性差的人屢屢犯過,但被處罰時也挺乾脆,一副從容就義的樣子。下課後又老師長老師短,心中不會記恨。與我命運相同的女同事對我說:「康,你雖然比我還會打學生,但你打人的時候還會開玩笑,他們都不會恨你。我打人時太嚴肅,學生比較恨我,有時還在背後罵我三字經。」老師個性不同,處理問題的方式也不一樣,我打人之前一定讓他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打過之後再加以勸導,有時語帶幽默,不會讓他太難堪。再說我不因他們是放牛班的學生,在成績上輕視他們,只是為讓他們改掉壞習性,難免「愛之深,責之切」,有時得擺出後娘面孔。

  當了一年放牛班的老大,暑假時因身體不適,校長把我調成專任,不必再婆婆媽媽,管那些瑣瑣碎碎的事。而且因為這一年相處,後兩年當他們的國文老師,上課比較容易進入狀況。等我再當導師時,已是男女合班,且教育部規定一年級要常態分班,不再以成績來分班,帶起來是另一種氣象。七年多,帶過各種學生,師生一場緣,各有不同造化,且待下回再續。

     之二:回 鍋 學 生

  所謂「回鍋學生」,就是因故休學後再復學的學生。除了少數是因重病休學之外,大部分都是無法適應學校生活而休學,這一類學生大多較為頑劣,休學後往往在外頭混,更沾染了些習氣。重新復學後喜歡在班上稱老大,呼風喚雨,調教一批小嘍囉與老師作對。一般老師最怕這種學生,因為他們常會帶動壞風氣,把整個班搞得難以教誨。很不幸,我這杏壇新鮮人就碰上一個。

  剛開學只覺得全班毛毛躁躁,好像橫七豎八的草,你得一一去扶直。不知什麼時候,多個回鍋學生大利︵這一類學生總在開學後才出現︶,我看他個子不高,長得也不是滿臉橫肉,也就不把他當特殊分子對待。但是同學常來告狀,我只當一般個案處理,希望他的行為能上軌道。

  有一節下課時間,同學火速跑來跟我說,大利抓著某同學的頭去撞牆,那位同學頭部流血。我一聽,火速趕往教室處理。果見某同學摀著頭在哭,我過去看看他的傷口,實在心疼。轉眼見大力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在一旁觀看。我不由怒火中燒,橫到他面前,用力把他推到外頭,口中還大吼:「你這麼殘忍,你不是我的學生。」之後,我氣未消,竟走到他的座位,把他的書包往外丟,還把他的桌子踢倒,好像對大家宣告,真不認這個學生了。這些毛毛躁躁的學生看得目瞪口呆,從此他們知道我的大忌:不可欺負弱小。

  過後,大力仍舊來上學,但是行為收歛許多,我也未記他的錯,對他一視同仁。只是我覺得他漫遊的心似乎仍未收束,他大概認為自己的年紀比班上同學大,見識多,理該領導同學有番「作為」,可是未能如願。蹺課成了他的家常便飯,家長也拿他沒辦法。

  有一天,我特別去大利家訪問,並把他帶到河邊懇談,希望他收心好好上學,我們談了很久,他也承諾要好好上學。只是這個承諾沒有兌現,學校規律的生活羈不住他已經遊慣了的心,他最後又休學了。後來聽說他轉讀夜補校,夜補校是專為失學民眾辦的,學生年紀都比較大,功課也比較輕鬆,也許那個園地比較適合他。再後來聽說他結婚了,我想他該收心了吧。

      之三:鴨 子

  一雙斗大的眼睛咕溜溜轉,兩顆大大的門牙,沒事就繞在我身旁,人人喚他「鴨子」。鴨子個子不高,看起來是個可愛靈巧的學生,可是他從小學就挺有名,放牛班這些學生,個個認識他,一下課就常聚攏來。

  開學後不久,任課老師也個個認識他,因為他太妨礙上課啦。以醫學的眼光來看,他應該是個「過動兒」,很難讓他安靜下來。上課不是講話就是玩東西,有時候突然縮到桌子底下去玩。別的孩子碰到兇的老師知道收歛,他卻不會看臉色。因此,老師來告狀、同學來告狀。他也並非大奸大惡,就是定不下來,妨礙上課秩序。有時候像吃飯一樣,一天要被打三餐,打的時候哇哇叫,打過又忘了。

  鴨子的父親不常見,母親很年輕,在市場賣魚。她根本拿鴨子沒辦法,從鴨子上小學,她就常被請到學校。她把希望放在我身上,要罵要打,悉聽尊便。我只有死馬當活馬醫,那是一個體罰還被認可的年代,家長對老師極少干涉。

  有個週日,我一早起床,聽到外面有人講話,打開門才發現鴨子與另一同學正坐在我家門口,他們沒事來找老師聊聊。私下聊天,就覺得他坐沒坐相,一把他放進教室,與教室氣氛更不協調。                 

  其實鴨子很天真可愛,沒什麼心機,想到哪裡說到哪裡。想到教育部告我虐待學生的事,就是他說出來的。我記得他講完那些話,還翻了個白眼,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有時候他說認了一個乾姊姊,我問是誰,他老老實實說是茶室的女人。小鎮茶室多,鴨子家附近就有,他沒事亂逛,大概與她們都熟絡。鴨子可愛,人家就認他當乾弟弟。那種場合實在是「兒童不宜」,但環境使然,難怪孟母要三遷。

  學校生活似乎也羈不住鴨子,他時常蹺課,來了也只是搗搗蛋。有一天,同事說她趕著上班,卻看到鴨子及兩位同學,還悠哉遊哉坐在廟口聊天。快要升旗時,果然看到這三位大爺,身上掛著空盪盪的書包,大大方方就要進教室。我問遲到的理由,三人支支吾吾,我要他們一字排開,打呀!鴨子被打痛了,使起脾氣說:「我不想讀了。」我順口接著說:「不想讀就滾。」他果然氣沖沖跑出去。我問另兩個要怎麼辦,請自便。一個跟著說:「我也不想讀了。」說完跟著走了。一個最高個子的阿雄,頹然走回坐位,他沒有勇氣走。

  原以為他們只是氣話,沒想到鴨子真的不讀了,另一位仍來上學。再度去家庭訪問,鴨子的媽媽也灰心了,她準備任由他去。以後我常碰到鴨子,還是那副調調,老咧張嘴笑,鼓勵他幾句話,他總是點點頭,但我知道他沒聽進去。有一次很難得,他開起麵攤,還要我去品嘗。我以為鴨子已定下心,後來店又關了。他還是那副長不大的樣子,他媽媽對我搖搖頭。現在同一時期的學生,大多已成家立業,尤其以前那些調皮搗蛋的,也都在某些事業上打拚,只有他,仍無定業,如果有,也是在「MTV」那一類店當差,與龍蛇雜處。 

  下次,再讓我碰到他,一定要好好勸導他,就算是了師生未竟之緣吧。  

      之四:最 後 一 小 過

  阿清白白淨淨,身材高 ,在毛躁小男生當中有如鶴立雞群。他一年級就被分在前段班,班導師是一位溫婉的女老師。我在放牛班忙著處理雜七雜八的瑣事,只隱約聽說他「不太好」。                         

  二年級重新分班,他依然被分在前段班,導師換成和我命運相同的女老師,由

於她教學認真負責,學生成績不錯,學校開始給予重任,不再讓她在放牛班混。剛好這一年,我擔任她班上的公民課,這一班學生原本素質就不錯,在她帶領下頗上軌道,我的公民課上起來很輕鬆,極少動棍子。有一次,不知為什麼,阿清被我叫出來打,我才能仔細端詳他,在這短短幾分鐘之中,我終於感覺到教過他的老師對他的評價-邪氣。   

  三年級,阿清因成績低落、行為不佳,被編到放牛班,班導是一位教放牛班頗有手腕的女老師,這位女老師作風明快,不愛拖泥帶水,她的學生也很識人臉色,不該作怪的時候不作怪。偏偏阿清與她八字不合,把這位不易動氣的班導惹毛了。這位班導也與我很好,平常極少聽到她抱怨學生,自從阿清進她班上,她就抱怨不斷。送訓導處,訓導處請輔導室加以輔導。一般而言,導師扮嚴父,輔導室扮慈母,若配合的好,學生的偏差行為會得到改善;若配合不好,學生的行為會更壞。阿清很聰明,在輔導室裝出乖寶寶的樣子,博取輔導主任的同情(別忘了,他長得一臉白淨小生樣),在導師面前卻是另一番嘴臉。結果搞得導師與輔導主任之間有些誤解,這位導師決定放棄,請將阿清調班。中途調班的情況極少,何況是慣帶放牛班的老鳥,竟提出此要求。 

  學校同意了,這回將他調到水晶六百的班。水晶六百是校長的小舅子,這個綽號是由他的噸位而來,他人並不嚴厲,但由於他的噸位加上他挺能帶心,學生倒還聽話。而他帶的班正巧是我一年級帶過的班底,在諸放牛班之中,是有點純、有點蠢的一班。我依舊擔任國文老師,雖不必像當導師時那麼嚴厲,但基本要求還是有。阿清被放進這個班,我並沒有另眼看他,只是漸漸感覺這個班級的班風有點轉變。那是很微妙的感覺,與他們相處兩年多,我嗅得出來。這些子弟有許多來自三字經當口頭禪的家庭,耳濡目染之餘,三字經也成為他們的口頭禪。但他們在我面前儘量不講,若與同學爭執不小心講出來被我聽到,都會羞愧地低著頭。阿清來了之後,情況改變,公然講三字經的人多了,被我聽到也一副臉不紅氣不喘的樣子。

  我不得不打聽阿清的豐功偉業,最聳人聽聞的是,某天半夜三更,他打電話給輔導主任,說他正在旅社裡,摟著一女孩睡覺;還有在學校喝酒鬧事等等。難怪這有點純、有點蠢的班,好像有某些意識在蠢動。

  有一次,我要全班朗聲念書,人人扯大喉嚨念,只有阿清閉口不念。我走過去示意他跟著念,他有聽沒有到;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仍緊閉金口。我三度走過去,出其不意往他臉上一打,他有些錯愕。事後他告訴輔導主任,說他最怕班導、英文老師和國文老師。

  阿清是有點怕我,但他想盡辦法要我出糗。有一天,將近下課,我讓學生自動前來背書,可以加分。放牛班中亦有好學的學生,迫不及待來背書。這當兒竟有個學生拿著保險套吹,這學生是個傻大個兒,把套子吹得飽漲,還故意問我那是什麼。我一眼撇見阿清在遠遠的地方,斜著眼等看好戲。演戲我最會,當下二話不說,把套子沒收過來,讓氣跑掉,然後在手上玩拉扯遊戲,耳朵仍舊聽著學生背書。幾十雙眼睛就盯著我的手看,不知我葫蘆裡賣什麼膏藥。下課鈴響,我抓著那玩藝玩,從容走出教室,進辦公室,往班導桌上一丟,說:「這是你兒子上課玩的玩具。」隔天我一踏進教室,那種氣氛真令我暗笑,彷彿在他們眼中,我不但不是女人,甚至連人都不是,大部分的同學像形屍走肉,沈沈悶悶。阿清這次導的戲算是失敗了,這事我全權由他導師處理,沒有向校方反映。

  一個燠熱的午後,正好是這個班級連著兩節國文,我一進教室,但見全班毫無章法,吃東西、睡覺、講話,空氣中瀰漫青少年特有的那股汗臭味,給他們一場暴風雨後,安靜下來了。我開始講課,可是似乎有回音,聲音不大,但我聽得很清楚。我停下來,聲音也停下來,我開始講,聲音又出現。後來我聽出聲音由阿清那裡發出來,警告他一次。我開始講課,他又跟著發聲,還說他在學腹語。我走去訓導處向訓導主任報告,主任說:「這個學生已經有兩大過兩小過,還有一小過就可以把他送出去,你如果覺得他不可教,可以記他一小過。」這件事實在不算大,但想到他在校園裡鬧不少事,在班上更帶壞風氣,就覺得他不適合在校園待了,於是拿自白書讓他填,準備記他一小過。  

  記過的事驚動輔導室,輔導室當然不希望阿清退學,示意阿清來向我道歉。當時的我也少那麼一分寬容的心,又怕他陽奉陰違,繼續帶壞同學,硬是搖頭。這事連校長都過問了,校長滿能擔當,一切以我的意見為主,我把保險套事件,及這個班級班風的轉變告訴校長,校長也不再加以干涉。就這樣,阿清走出校園。

  不久,在政府一波掃黑行動中,他被掃走了。後來他好像上獄中的學校,再來就消息渺然。最近學生告訴我阿清娶了一位老師,且循規蹈矩做生意。不過,他發福了,不復當時白淨小生的模樣。我想他總算沒有成為社會敗類,否則我最後那一小過就罪過大了。

     之五: 茶 室 的 女 兒

教書第四年,學校打破多年來的傳統,男女不再分班教學。同時,為了配合教育部的新政令,一年級不採取能力分班。當過放牛班的老大,再來帶這樣的班級,實在綽綽有餘。不過,這種班級也有這種班級的問題,首先,我就碰到一個想要當老大的女生。

  她叫淑美,五官端正,不過在同年齡的女孩中,她的身材顯得有點豐滿。甫開學,就有同學來報告,下課時間有不少高年級的學生到班上耀舞揚威,而那些人都是淑美的朋友。由於之前我曾任課女生班,和她們處得很好,心中一直覺得女生懂事得多,也就沒有把淑美當成特殊份子,當她犯了錯,也只是勸勸她。

  這個班整體上素質不錯,有幾個能幹又懂事的女生,把班上的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只有幾個比較頑皮的男生常挨棍子。後來我發現淑美一意要耍老大,打聽之下,才知道她來自特殊的家庭,她哥哥以前在學校挺大條的,而她那些朋友多是些混混,她也開始在班上結黨羽。

  某一天,淑美犯了一個大錯,我把她叫到無人處,除了訓誨之外,還結結實實打了她十板。學生一向說我「重女輕男」,這是我教學生涯中,對女生做過最嚴厲的處分。此後淑美行跡上收歛許多,但她總是無心於課業,偶爾也會蹺課。

  在這種情況下,我與她家長聯絡,決定來一次家庭訪問,想徹底了解問題所在,再思輔導辦法。大約是早上近十點,我依約定時間來到小巷,「ㄨㄨ茶室」的店招高高掛著,淑美家鐵門深鎖,我按鈴,有個女孩來應門。這女孩是淑美的大姊,氣質沈穩,手上還拿本教科書。她請我上樓坐好,才去請她母親。好一會兒,淑美的母親出現了,矮胖的身材,未施脂粉的臉有點蒼白,她長得和電視上演「老鴇」有段距離。她穿著一襲拖地的黑色絲質睡衣,忙叫她女兒泡茶。不一會兒,又出現一個女孩,穿著時髦,有一張桀傲不馴的臉,她坐沒坐相,不打一聲招呼就抽起煙來,我想她有意向我示威。原來她是淑美的二姊,淑美的媽媽感嘆地說:「我的大女兒好乖,很喜歡念書,老師都很喜歡,老二和老三就不行,她們都很愛玩。」

  我能怎麼說?小鎮茶室多,茶室的小孩大多受環境污染,在學校常是令人頭痛的份子,像淑美大姊這樣的孩子真是少見。和淑美的媽媽談過之後,我發現她對孩子的教育並不頂擔心,她可能認為好的就是好,不好的也很難教導。基於導師的立場,我還是希望她多與學校合作,讓淑美好好接受教育。

  班上的女生大多活潑中不失端莊,淑美在班上難交到氣味相投的朋友,她後來常常缺課。家長也並不管她,就這樣她休學了。直到一年多以後,才又聽到她的消息,不過是令人難過的消息。她讓男朋友載,在濱海公路上發生車禍身亡,才是青春的年華呀!離開校園的孩子,多半無所事事,發生危險的機率也比較高。這種情況,誰該負最大責任?  

之六:風 中 菊   

  我自認除了有點「重女輕男」之外,對學生儘量公平,不因他們的功課好壞或家庭環境而有所差別,某次,我卻在思紋的日記讀到不平之氣。她是為小玲抱不平,她覺得我不關心小玲等等。我認為她對我有誤解,後來想想,一個班級四十多人,不可能面面俱到,何況我一向採取分層負責,與幾個幹部較有接觸,那幾個幹部也比較會找我談談笑笑,看在其他同學眼裡,當然就有些不公平。但對小玲而言,由於一開始沒有先了解她的家庭背景,等了解後想關心她,已經來不及了。

  小玲長得黑黑乾乾,不愛講話,常慵懶地趴在桌上。同學反映,她身上常有一股怪味。茶室的女兒淑美,和小玲很快就同進同出。帶過男生班的我,真管起學生,較有陽剛之氣。小玲犯了些錯,每次叫她來問話,她都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問得多,她答得少。我知道她的母親是智障者,於一年前車禍去世,但看她寫的日記,內容雖然不多,但文句通順,所以我認為她是屬於聰明犯罪型。

  淑美休學後,思紋和小玲感情不錯,思紋在日記上的反映,我隨即對小玲的家庭背景進行了解。原來小玲的父親是一位老兵,鄉音很重。小玲有一位姊姊,也是智障者,在缺乏學習的情況下,小玲對人情世故並不能理解很多。我對她的問話,可能她不太能理解,有時候理解了,卻不知如何回答,所以她總是一副茫然的樣子,我起先還以為她耍帥。

  有一次,她在日記上問我,為什麼她的爸爸要告一位老伯伯?那是一件老兵猥褻少女的新聞,女主角之一就是小玲。小玲有一位鄰居是失學的女孩,那女孩只知吃喝玩樂,小玲和她很好。一位老兵猥褻她們後,給她們錢花用,被小玲的父親知道,提出告訴。我把小玲叫來,用各種方法解釋,為什麼她父親要告那位老伯伯,小玲還是一臉茫然。我想對她得「從頭教起」,但是她沒給我機會,因為她常蹺課蹺課,和那女孩混一起。

  某天,我去家庭訪問,她和我住同一區,原以為很近,沒想到曲曲折折的小路,走了好久才到一些小屋,她家就在那裡。屋子的設備很差,難怪小玲不愛洗頭洗澡。我說不到兩句話,她父親抓起棍子就是一頓打,打得小玲唉唉叫,我在旁邊急著喊停,他過一陣子才停下來。那時我深覺對小玲責任重大,應該好好輔導她。

  我雖有心要教小玲,但學校已不是她喜歡的地方,那個失學少女常帶著她到處玩,她終於休學了。以後我每碰到她的姊姊,都要問問小玲的近況,但她姊姊講不清楚。後來我碰見過小玲,她頭髮留長了,穿得很時髦,一副大人樣。她禮貌性地對我點點頭,我很想去問問她近況,但她和朋友在一起,而且由她們的打扮,我猜想,她可能在某茶室上班。

  小玲的姊姊嫁給一位老兵,生了一個女孩,和我女兒同校,我常碰到她。問她妹妹什麼時候在家,我想去和她妹妹聊聊,她都講不出所以然。奇怪的是,我就一直沒再碰見過小玲,我和她師生緣淺,總覺得她像風中菊,在茫茫人海浮沈。一晃十年,不知她是否懂得人情世故,是否對自己的人生有所思考?

之七:好 勝 的 佩 佩

  比較需要特殊輔導的學生,大多是功課不好或家庭有問題的,某一天,我卻接到佩佩的信,信裡充滿對小杰的仇恨。佩佩功課很好,在那群功課好的女同學中,她比較文靜。小杰是男生,圓白的臉看來和善,他的個性溫和,想不到會成為別人的眼中釘。

  原來佩佩好勝心強,剛入學時,她的功課在班上總是第一,可是漸漸的,她發現小杰凌駕過她,更氣人的是小杰總是一副從容的樣子,在她為功課讀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小杰還是不慌不忙。

  我從小不愛與人爭勝,第一次碰到如此好強的人,還真是嚇了一跳。尤其她長得漂亮,臉上沒有稜角,也不是伶牙利嘴的人,很難讓我把她和好勝聯想在一起。不過我很慶幸她會表達出來,所以就對她進行心理上的輔導。

  我先讓她對小杰有深刻的了解。小杰來自小鎮外的鄉下小學,上面有四個姊姊,他母親觀念開通,不因他是唯一的男孩而特別寵愛。小學畢業時,他的老師表示可以憑關係讓他編到明星老師的班級,小杰卻不願意,他要自己來適應老師,因此,他被編到我這個非明星老師的班級。剛開始小杰並沒有表現很出色,但我看得出他有潛力,由於他態度從容,我也就任他自由發展,果然他的潛力漸漸發揮出來。佩佩小學時由都市轉來小鎮,功課一向頂呱呱,對自己要求也高,所以難免有搶第一的心理。但一般而言,這種孩子潛力發揮得差不多了,所能往上的空間比較小,國中的功課科目繁多,光靠小學那一套死功夫是不夠的。

  我的分析佩佩頗能接受,再進一步,我從德行入手,實際讓她去感受小杰那種雍容大度的器量。小杰功課勝過每一個人,可是待人的態度依然誠懇,也非常虛心受教,沒有一般好學生那種驕氣。

  在我的輔導下,佩佩開始自我調適,漸漸消除對小杰的敵意。其他幾個女生個性開朗,佩佩與她們熟絡後,心胸較為開朗,後來寫信告訴我,她對小杰服氣了。

  二年級時,他們的數學被一位明星老師教,卻極不能適應,未上課先發抖。三年級他們被分到前段班,男女生被分到不同班,男生倒還能適應新班級,女生卻無法適應。因那個班底是人情班,學生大多驕縱,那位明星導師帶得不高興,半途換導師,新導師是男老師,不太管女學生那種細密的心思,她們常回來找我訴苦。佩佩原就敏感,所以情緒起伏大,連她的媽媽都跟著受苦。參加聯考的結果,小杰上了建國中學,佩佩上中山女高。佩佩的媽媽覺得佩佩不適合讀高中(怕她把自己逼瘋),所以希望她讀五專,佩佩也想通了,去讀五專。後來他們結伴回來找我聊天,沒有升學壓力的佩佩,比以前活潑多了,她去補習英文,並參加一些活動,享受青春歲月。知女莫若母,也許她媽媽的建議是對的。

     之八:單 親 寶 寶

  教書邁入第七年,又重新帶一個班。這一班素質又比上一個班高,大多數學生都活潑、勇於表現。上課時很有反應,要他們按課文編戲、演戲,成果都很好。學生不管功課好不好,上課時都很能配合。

  剛開學時,我問有誰歡迎我去家庭訪問的?學生個個低頭,家庭訪問的另一個代名詞,就是「告狀時間」,誰會願意呢?何況才開學,他們還沒搞清楚老師的面目,哪敢請回家中!我一看沒人舉手,也就心安理得。沒想到下課後,小雁怯怯地告訴我,她媽媽希望我去家庭訪問。既然她開口了,我就挑個週末前往。

  小雁的媽媽熱情地接待,並娓娓道出她的情況。她的丈夫外頭有了女人,棄家庭於不顧,她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把三個孩子帶回娘家來。她父親曾經是船長,閱歷頗豐,很體恤地接納他們;她的兄弟姊妹也都能接納他們,一個大家庭,顯得很溫馨。她有二男一女,小雁排行老二。她很用心,希望孩子能健全發展。在外公及舅舅、阿姨的溫情之中,三個孩子也都能正常發展,尤其小雁生來聰穎,是老師們心目中的好學生。

  單親家庭的孩子很容易在行為上有偏差,課業上的表現也多不佳,像小雁這麼健康發展的小孩,實不多見,我想她母親的用心影響很大。小雁長得很清秀,難得的是文武全才。在班上功課數一數二,領導能力很強,有她當班長,我不太需要管事。那一年的運動會,我們班大放光彩,小雁參加不少項目,一百公尺短跑還奪魁。她對師長彬彬有禮,和同學能打成一片,但若有男生犯錯,她可不含糊,威嚴十足。有一次,隔壁班的班長(男生)得罪她,硬是被她追得無處逃。

  許多老師談到她都豎起大拇指,一般女生的數學比較差,她卻反應快。某同事擔任她暑期輔導的導師,斷定她將來是北一女的料。小雁沒分到她帶的班,讓她遺憾不已。教書數年,小雁算是最能平均發展的一個,我也頗有「得英才而教之」之感。

  可惜我們師生只有一年緣份,二年級開始能力分班。這一班素質高,竟然有一半到前段班去了。一年級英、數科分別由兩位男老師帶,我們三人都採取較自由的教學法,他們也都能樂在其中。到了前段班,國、英、數全是明星老師,但他們卻無法適應。以小雁為首,集體到教務處請命,說他們要回到原班級來。學校當然極力安撫,我也愛莫能助。那三位老師都與我很熟,她們教學認真,對學生要求也高。有一次,幾個女生跑來我家,控訴數學老師的不人道,其中一位女生伸出手來,上面還有傷痕。我看了也是心痛,但又能如何,只能跟她們說,那幾位老師是「愛之深,責之切」。

  半年後,我準備考研究所而辭去教職,他們有時與我聯絡,似乎一直無法適應那幾位老師。聯考結果,小雁最好,卻只上景美女中,其餘的更不理想。事後小雁的媽媽對我說,這一批女生填志願時,竟想把中山女高填為第一志願,而把北一女往後擺。原因是我畢業於中山女高,他們的新導師畢業於北一女。小雁最後跑到臺南去讀私立學校,準備好好拚大學。

      之九:眼 鏡 藍 波

  升二年級時,全班有一半被調到前段班,再由其他班調一半人口進來。當然,進來的學生課業比較差,這我不擔心,擔心的是不知會來些什麼牛頭馬面,那就得天天跟他跑訓導處或輔導室。

  暑假過後第一天上學,學生的心似乎還沒收回來,全校鬧轟轟。我已經站到講臺了,還有兩個學生跚跚來遲,其中一個上衣扣子不扣,也沒把衣服紮進褲子。這種學生大多數有問題,我揮手請他過來,滿帥的一個小子,還戴副眼鏡。我用手背拍拍他敞開的胸部,半開玩笑地說:「你以為你是誰啊,藍波嗎?」他低頭把衣服扣好、紮好,我想孺子還算可教。但他從此得了「眼鏡藍波」這個綽號。

  一半陌生的學生,夠我好好認識,看看沒什麼特殊份子,也就放心。至於藍波,表現似乎也不怎麼「突出」,我也就沒有特別注意到他。

  有一天,藍波突然說他媽媽要到家裡拜訪我。學生沒什麼事的時候,我不喜歡和家長有接觸,乍聽此話,有點納悶。我以為藍波在外頭做了什麼事,家長要來與導師談談。

  藍波的媽媽來,是因為她很好奇,有時候她管教藍波,藍波會說:「如果是我們康老師,她會說‧‧‧」她說藍波一年級時,與導師處得不好,不太想上學,行為上也有些改變,她很怕他學壞。後來她發現藍波上了二年級,被分到後段班,不但沒有學壞,還會把老師的話當一回事,所以非要來看看我不可。

  我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學生不聽話,仍舊要吃鞭子;上課絕對要求他們專心,常把教材趣味化,讓他們聽來不枯燥而已。後來我深入去了解藍波他們家的親子關係,發現他的父母呵護過度,讓藍波覺得束縛很多。例如:他母親考慮到蒸過的飯不好吃,每天必定幫他送飯來,那是她精心調配的菜肴,可是她發現藍波不太領情。而當她送飯來的時候,一定穿得整齊大方,藍波卻常一副邋遢像,讓她覺得沒面子。如此這般,親子關係當然不好。原來藍波喜歡和同學一樣帶便當,大夥一起吃。至於衣服,我跟她說孩子玩一玩,衣服常會不整,請她不要太介意。又如:他們夫妻每天規定他如何復習功課,他沒有自己安排的自由,當然不聽話。我建議他們由藍波自己安排,他們只要從旁輔導即可。他們採納我的建議後,親子關係改善很多。我想給孩子一點成長空間,對孩子比較好,畢竟孩子終究要長大,要自己展翅飛翔。                          

  藍波很單純,對男女情思很懵懂,由於他長得高高帥帥,許多女生自己打電話來,說要和他做朋友,他直接拒絕人家說:「我想要好好讀書,不想和妳做朋友。」他母親對這些電話很擔心,我要她放心,藍波心性很純,交往的朋友也都很正派,一時還不會被感情困擾。我私底下也和藍波談到男女朋友的問題,發現他觀念正確,不會隨便接受女孩子的邀約。

  教藍波半年我就離職了,後來碰到他時,他已是個高中生,更有帥哥的模樣,我想如果再有女孩倒追他,他是不是還「蠢蠢」地跟人家說:「我要好好讀書,不想和妳交朋友。」可惜那一次在車上碰到,他忙著向我報告同學的訊息,講不了多久就下車了,沒機會調侃他。

  藍波的列子,讓我覺得有時候親子關係不好,並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角度問題,父母要了解子女的個性,順其性加以輔導,效果一定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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