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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中國傳統式家庭教育模式下長大的,父母的管教方式及中國的教育方法,早已潛移默化地融進了我的理念之中。來美後,不自然便會捲入東西文化的碰撞中,尤其在如何教育孩子的問題上,引發了我長久的深思。
五年前,我們將兒子接到美國讀小學。一進去,兒子便開始上“講話”課,即在全班同學面前表白自己有什?優點,有什?與眾不同的特長,有什?了不起之處。我當時心裏就隱隱感到幾分不安。這是什?訓練啊!這與我們中國人要謙虛為人,要謹慎從事,要縮首斂翼,要知深知淺的教育,大相徑庭!我真怕兒子在這種吹牛訓練中變得狂妄自大、不知深淺。
可有什?辦法呢?這是人家美國學校的課程啊,於是只好等兒子回家後給他“消毒”,告訴他什?叫“取人之長補己之短”,什?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什?叫“虛懷若穀”、“海納百川”。
一天,我特意找到兒子的班主任艾米麗老師很委婉地道出了我的憂慮。老師聽了,頗不以為然,笑著向我解釋說:“學校讓孩子自我伸張,自我表現,是為了讓孩子有與人交往的能力,人要相互溝通,相互交流,才能相互瞭解,才能和諧共處,才能攜手共事。不能順利地與人交流,是產生誤解、產生矛盾,甚至是發生沖突的重要原因!”
我心說,行了,老師,您別說了,您說的道理肯定都對,我全明白,但是我就是害怕我的兒子變成你們美國人說的“BIGMOUTH”(誇誇其談的“大嘴”)。
艾米麗繼續說:“我們不僅要教會孩子們怎樣說,更要教會孩子們怎樣做!你不用為此擔心。”老師話說得雖然很客氣,但神態中可以感到美國佬對我的憂慮的莫名其妙和不屑一顧。
想想咱們中國人“腳踏實地”、“只事耕耘”這些古訓,我真是擔心在美國這樣的教育下孩子會變得誇誇其談,好高騖遠,眼高手低,終無大用。若真像艾米麗說的那樣倒好,如果不是呢?我心裏捏了一把汗。
兒子在國內時,成績一向優秀,可一到這裏就“失聰”了。我知道,不懂英語是他面臨的最大難題。為了讓兒子盡快提高英語水平,我買來好多圖文並茂的兒童故事書和磁帶,讓兒子放學後學習。幾周過去了,我卻看不出兒子有多大進步。我又找到艾米麗,想和她聊聊,目的當然是要通過她給兒子加點兒壓。
這次,我開門見山地抱怨兒子在語言學習上反應不敏捷,又不刻苦,除了家庭作業外,希望老師能給他一些額外作業。艾米麗一聽這些,笑著說,“你有一個非常聰明可愛的兒子。他到美國雖然僅有幾周的時間,可他在語言上的進步是令人吃驚的,你應該為有這?個優秀的兒子而感到驕傲。今天早上,我檢查家庭作業時,發現他把明天的書也讀完了。瞧,他多用功啊!我想,完全沒必要為他添加額外的作業,應該給他足夠的時間玩兒。”
什??足夠的時間玩兒?我當時一聽,心裏就不高興了,要是在國內,哪個老師會對家長說這些?我是兒子這般大時,除了完成家庭作業,可還有不少輔導書要看,額外作業要做,周末要上特長班,逢暑假寒假沒准兒還會補課,哪有時間玩?“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中國的古訓不就這樣教導咱嗎?況且,我還不瞭解自己的兒子?洋老師所謂的“進步令人吃驚”的評語,實在是過分誇獎。
從此,我對艾米麗老師有了一份迷茫和不解。這次談話後,我每次去接兒子時,艾米麗老師總是盡可能找機會向我“匯報”一下兒子的情況。其內容不外乎兒子的英語進步如何大,數學做得如何出色等。可在我這個中國父親眼裏,她的標准實在太低了,那遠遠不是我所期待的。於是,每天放學後聽磁帶,看書,朗讀故事仍然是兒子必不可少的學習內容。
可不久,兒子對我給他佈置額外作業感到不滿,他要求像別的孩子一樣,每天都有很多玩兒的時間。他還搬出艾米麗老師的話說,玩實際上也是一種學習。我聽了後大發雷霆,告訴他:“玩兒不是學習,是浪費時間。”我還提醒兒子:“美國老師對學生的要求太低了。中國的老師總是給學生做不完的作業,那並不是壞事,因為只有嚴師才能出高徒……”兒子不敢吱聲,我繼續補充:“世界上最勤奮的是中國人。你看,哪個中國人不是沒白天沒晚上地學?不學能聰明嗎?洋人只知道玩兒,就會享受。”突然,憋了半天的兒子說話了:“爸爸,我覺得艾米麗老師的話沒錯。比如,上周我們到郊外去遊玩,可在玩兒的過程中,老師教給我們許多有關植物和昆蟲的知識。我們一下就全都記住了。還有,課堂上老師們也經常讓我們做各種遊戲,一邊玩兒,一邊學東西,可有趣啦。在中國時,老師成天讓我們讀寫生字,背課文,默寫生字,作算朮題,太無聊啦。我覺得美國的老師比中國的老師會教多了。我喜歡美國的老師!”兒子有理有據的反駁使我一時語塞。
一天,我去學校接兒子,路上遇見了好久不見的朋友小李,原來她兒子以前也在我兒子的學校讀書,現在已經念中學了。異鄉遇故友,加上都是為人父母的身份,我們聊得格外投緣。聊著聊著,話題自然落到了美國教育問題上。
“你覺不覺得老美老師對孩子要求不高啊?我兒子他們班的班主任經常表揚我兒子英語進步大,數學做得出色,進步神速。我的兒子我還不清楚啊,那算什?啊。”我抱怨道。
小李聽了,微微一笑,“我給你說個事兒吧。我兒子剛來美國時,因為語言問題,不願與班裏其他學生交流,總是站在一旁顯得怯生生的。甚至說不願上學。可沒過幾周時間,小傢夥不僅變得比在國內時更活潑歡快,還天天嚷著要去上學。我心裏就直納悶兒,盤問兒子半天,才知道原來是兒子的老師從中起了大作用。老師在細心觀察了兒子一番後,針對他的實際情況採取不同的教育方法。比如,他喜歡畫畫,老師就把他的畫貼到牆上讓小朋友們欣賞,還誇獎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小男孩。當那位老師發現他會作簡單的加減法後,就在班裏表揚她,說他很不簡單,還把他做的題傳給大家看﹔兒子的英文寫得亂七八糟,可老師從中挑出那屈指可數的幾個寫得‘漂亮’的英文字,鼓勵他說:‘瞧,這幾個字寫得多好看啊!如果所有的都能寫成這樣,那就更好啦!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因為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對嗎?’老師的表揚和鼓勵,幫助兒子樹立了自信心,學習上也更努力了。”
“每次和那位老師交流,我都感觸良多。說真的,為了兒子寫得亂糟糟的作業,我不止一次地罵他笨,還撕過他的本子,懲罰他重寫。仔細想來,我那樣做的結果是傷害孩子的自尊心,使他覺得自己笨,從而變得自卑、怯懦、缺乏自信。”
小李在國內當過幾年老師,比我更清楚國內的教育模式。她告訴我,根據她多年當老師的感受,中國老師們的一個通病是看學生的陰暗面多,而西方老師看到的則是學生的優點長處多,其結果自然是中國老師喜歡批評學生,西方老師喜歡表揚學生。兩種方法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可兒子這?小就上‘講話’課,在課上大吹特吹自己的優點長處。這不是教孩子自大狂妄嗎?把咱們老祖宗留下的‘謙虛謹慎’拋到腦後,我就怕啊,孩子以後跟美國佬一樣bigmouth,實事不幹,誇誇其談。”我又提出了質疑。
“這你可誤會了。我兒子剛來的時候,我也有這樣的擔心,可後來發現兒子並沒有像我擔憂的那樣。”
“哦,是嗎?”
“嗯,現在兒子念中學了,他們還開了專門的演講課程呢。這可不只是說自己有什?優點了,更要說自己的宏圖大志,說自己的遠大抱負,說自己的意願實現之後對國家、乃至對人類文明的推進作用呢。”
“呵呵,那這在咱們中國人眼裏就有點癡人說夢,甚至胡說八道了。”我打趣道。
“可是,兒子也並不是只說不做。美國學校在一種表面上輕松、開放、自由的教育過程中,對孩子的基本的學習能力、研究能力、動手能力、觀察能力進行訓練,對他們的嚴謹、細致、專心的習性進行培養,讓孩子們從小養成尊重事實、注重調查的務實精神。美國老師佈置的作業,看上去和玩兒一樣,但是對過程的要求非常細致,孩子幾乎不可能偷懶。”
說到這兒,小李似乎來勁了,侃侃而談,“有一次,他們老師佈置了一個作業,是亞利桑那州圖桑市政府的一個市政科研項目。圖桑有點像我們的雲南,一年中晴朗的夜空達到330天以上,美國天文觀測台站都雲集此地。天文觀測不僅要求空氣澄淨,而且要求地面的反射光越微弱越好。但市民們又希望這個城市夜間燈光璀璨。這樣一個尖銳的矛盾,讓市政府和相關科學工作者都非常頭疼,始終找不到一個兩全的方案。
兒子所在的中學就把這個難題拿回了學校,擺到了學生們面前。
兒子和同學們組成了一個課題組,在進行了短暫的研究之後,就分別進入了認真的先期准備工作:從互聯網上查找相關的數據,在世界範圍內去尋找其他城市照明的各種佈局結構,公共照明系統的最新技朮,把地面照明對天空反射影響降低到最小程度的可行途徑。
為了這個作業,孩子們還走訪了當地的城市照明管理機構,用電子信件向世界上一些研究城市照明的專家求教,尋找當今世界上一些最新的公共照明技朮。他們也走訪了亞利桑那大學天文系一些天文觀測機構,與天文學家們一起探討天文觀測所需要的環境條件。
這個項目整整做了一個學期又加上一個暑假。最後,他們從照明系統的整體佈局,根據不同時段對光源強度的適時調控,燈管、燈罩、防反射裝置的配備等等方面,提出了一個圖桑市區新型照明系統建設的可行性報告和一組新型照明系統的規劃圖。
沒過多久,他們的研究報告就受到了市教育部門的嘉獎,在討論城市照明系統的專門會議上,一群真正的專家們還請批評指正了他們的課題小組去列席旁聽。學校就是在這樣的活動中,讓孩子們知道,一切學習最終都是要解決現實生活中的實際問題,因此,要勤於動手,要勤於思考,要實事求是。”
“所以啊,你要是認為美國的開放自由的教育模式,是放縱學生,是讓學生們有機會偷懶耍滑、投機取巧,那就大特錯了。”
小李的話讓我釋然,心想,美國教育果真如此周到,要不咱也放放手,賭一把,試試看?沒想這一試,便從此放手了。晃眼幾年了,我的確看到了美國學校怎樣教會孩子“紮紮實實”地學習,“腳踏實地”地做事,“堅持不懈”地奮鬥,再回想當年怕他變成誇誇其談的“BIGMOUTH(大嘴)”的憂慮,想到美國老師對我的憂慮不以為然的勸解,想到小李對我一席“教導”,不由一笑。美國教育的力量就是這樣,他們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塑造了人。
遊岩浩,自由撰稿人,現居美國新澤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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