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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症當前,每日下午4時許再見不到高級警司江永祥,換上了衛生防護中心張竹君。那個曾經向人民聲言不可蒙面的政權,如今高官權貴都要戴上口罩(雖然最高級那個話要慳啲使)。天生失聰零聽力的大學生車仔(化名),特別感受到口罩背後人與人之間距離的沉重,「戴住口罩睇唔到口形,只係靠聲,同隔住口罩聲量都有啲影響到,要更加留心focus聽嘢。」有時,他需要講話者重說或說慢些。

口罩,令車仔想起過去大半年來街頭的一幕幕,還有他身在蒙面警員前,無法看到口形、無法溝通的那份不安。

車仔聲音帶點顫抖,說話語速也較慢。他兩歲時動手術植入人工耳蝸後,有了基本聽力,只是風大時「收音很差」。他的人工耳蝸,令他曾被人誤會是便衣警,他走在街頭的憂慮,不只是被濫捕,還有得不到同路人的信任。

聾人上街,心情盡是矛盾,但他們還是清楚聽見內心的呼喚。日前,車仔到醫院外打算為罷工醫護人員打氣,他以為會有連儂牆之類的,結果找不到,於是自己貼了幾張memo紙在燈柱,寫上「支持醫護(心心)」。後來,整支燈柱都貼滿了為罷工醫護打氣的字句。「其實我哋最初嘅訴求,混合咗喺呢個抗疫行動入面,唔會話因為呢場抗疫而忘記警暴問題。」

車仔的人工耳蝸(尊重受訪者意願,避免清晰展示)。莊曉彤攝

年約20歲的車仔,外表看來與普通青年無異,卻聽到他說話時音調不大準確。「之前亦都試過同人傾偈,佢哋會奇怪點解我講嘢個聲好似好怪,或者講嘢好特別,試過問我『你係咪外國人嚟架』。」亦有人透過對話知道車仔有聽障,所以他覺得大眾對聾人的認識有相當大差異。

車仔說,平時除了利用人工耳蝸聽,亦會靠觀察對方口形讀唇。因為植入人工耳蝸後能夠聽見,所以他從未學習手語。他小時候就讀的私營語言訓練中心主要教授發音,他沒有讀過聾人學校。許多人以為聾人一定等於啞,車仔澄清,兩者沒有必然關係,但部分聾人沒有接受過發音訓練,而是從小只學手語、不會說話,社會就將他們歸類為「聾啞人士」。

車仔兩歲時動手術植入了人工耳蝸。在反送中運動現場,當一個人的耳朵有一部機器,卻會惹猜疑。「你可以話,人工耳蝸係我身體嘅一部分,或者一個特徵。而家嘅情況比較緊張,可能容易被人影到相、起到底,或者會被人拍片影到,變咗一個所謂『在場嘅證據』。」他選擇避免被人見到人工耳蝸,以免誤會,「一係就要包得好密實,一係就要直接除咗佢。」

他解釋人工耳蝸、助聽器、普通耳機的分別:「人工耳蝸多數係勾住耳仔、然後上面有舊嘢貼住嘅,要做手術植入;助聽器就應該就咁勾住耳仔,助聽器唔使做手術;便衣嘅耳機,可能就咁一粒黑色、好似藍芽嗰啲戴住,我唔肯定。所以,我都唔係好明點解將嗰個人工耳蝸當成係便衣嗰隻耳機。」他續指,助聽器多數是肉色,形狀會配合耳朵結構。

耳機、助聽器、人工耳蝸,是否分辨得到?眾新聞製圖

反送中大半年來,車仔多數參與一些和理非活動,但只要見到勢色不對就會除下人工耳蝸,霎那間就變成看默劇般,再大的槍聲也聽不見。他說,主要是怕容易被警方「點相」,其次是怕引起示威者誤會:「始終可免則免,費事搞到大家情緒緊張。」他知道,自從去年8月警方承認派出「喬裝警員」,人人擔心臥底、便衣警滲透示威,抗爭者對戴耳機的人很敏感。車仔沒有試過被「捉鬼」,但有次被人誤會是便衣警。

那天,他在五金舖門外等朋友,穿著普通裝束、戴著人工耳蝸、無帽,「見到佢(店內一個客人)俾咗錢,但轉頭佢見到我戴著人工耳蝸、攞住電話,咁就可能以為我係便衣,就擺低咗袋嘢,走咗去。然後等到我朋友嚟到同我會合,佢先返轉頭,知道自己誤會咗我係便衣。成件事好搞笑。當時仲係運動好初期嘅階段,未去到之後咁嚴重。」

元旦遊行有參與者戴著助聽器,被誤會是便衣警/臥底警員,車仔覺得:「無奈,不過如果我係佢,我都會體諒其他人嘅,因為之前好多次商場都見過一啲便衣。大家可能都會好驚,我明白佢哋嘅恐懼,不過都係『不分化、不割席、不篤灰』。」車仔又認為「捉鬼」無意義,只會加深抗爭者之間的分歧。

他續指,問題根源在於政府教育不足,大眾對耳機、助聽器、人工耳蝸沒有足夠認識,「同埋警隊或出動便衣去做一啲煽動,或者突登營造一啲捉鬼嘅現象去對付示威者,想瓦解個運動。所以我唔會同捉鬼嗰班人割,不過覺得佢哋不完美、可改善、可接受,因為問題根源唔係佢哋,可能係政府教育做得唔好,同埋警隊為咗對付示威者而不擇手段。」

因為聽不見,車仔在集會遊行現場,經常留意周圍環境和手機,「就好似上次去維園嘅遊行,喺維園入面,我都要靠電話先睇到出面原來射咗催淚彈。」他多數獨行,因為身邊好友即使是黃絲,也會因為種種原因不參與遊行,譬如家人反對、覺得遊行無用、掛住返工等。車仔不與他們爭論,而支持運動的家人也因為信任車仔不會冒險,故沒有阻止他上街。

運動初期,他獨自被幾個軍裝警員截查。車仔憶述,他當時穿黑衫,「喺一啲比較敏感嘅地方」,一名白衫、幾名藍衫軍裝警截查他。他那時候沒有戴耳機,表明自己完全聽不見,並出示了「殘疾人士登記證(俗稱白卡)」,但對方似乎不懂得應對,「我叫佢哋講慢啲俾我睇吓個口形,當時(佢哋)係未蒙面嘅,白衫有嘗試應我要求講慢啲、show口形。但搜身嗰陣,係兩三個(藍衫)同時講嘢,我得一對眼點睇得晒,同埋佢哋表情係好差,冇話特別放慢速度或做誇小小口形。」其後車仔獲放行,之後沒有試過被捕。

他指,自己所認識的聾人很少,亦沒甚聯絡,不清楚有多少聾人參與運動。車仔自中學時開始關心社會,稱由於生活環境所致(但不欲透露詳情)。今次參與反送中運動,起初是因為反對修例,後來則因為警暴,車仔說:「到而家都未有一個警員,需要為佢嘅行為負上責任。」

車仔的「殘疾人士登記證(俗稱白卡)」,背面寫有「聽障」。受訪者提供

車仔非常擔心被捕,經常設想被捕怎麼辦。「其實我可以睇口形咁樣溝通嘅,不過問題係佢哋蒙晒面,所以聽唔到嘢同時又睇唔到佢哋嘅口形,所以其實有個擔心,如果真係被人捉咗,點樣同佢哋溝通或者點樣保障自己嘅權利。」他表示,聽過有聾人被捕,但不肯定被捕者是否運動參與者,「係聾嘅,不過唔識講嘢,警察好似唔識處理佢,當咗佢係精神病人,送咗去青山醫院。」

他又擔心警察如果知道他有人工耳蝸,會刻意破壞,因為上網見過有被捕者手機被警員刻意摔壞,「或者見到我聽障就可能突登侮辱我,話聾嘅、咩傷殘、殘廢就咪出嚟啦,類似呢啲咁攻擊性或者侮辱性嘅,又或者突登剝削你嘅權利,話你聾架喎,點樣打電話見律師呀,就唔俾你見律師。」

眾新聞向警方查詢可有一套截查/拘捕聽障人士的指引,獲回覆:「如遇上聽障或語言障礙人士而未能有效溝通,警方會因應情況作出適當安排,包括安排手語傳譯,或讓慣常與他們溝通的朋友或親人提供協助。」但車仔不懂手語,所需要的是看見警員的口形。

運動至今逾7000人被捕,警員大都蒙面,令車仔相當擔憂被濫捕。林倩茹攝

車仔礙於聽障而未能走上前線,很多時要急著離開現場,內心並不好受,「如果真係發生危險,我知唔知發生緊咩事?或者身邊嘅人叫我走但我聽唔到、唔知道要走,企咗喺度,繼續留喺度可能拖累咗人哋。因為咁樣,所以真係唔會勉強自己,費事累人累物、累人累己咁,會有種唔開心,覺得自己好似上前線又唔得,企後又好內疚,有個矛盾嘅心情,好複雜。」

看著其他人被捕、被打,就更令他難過。「試過見著有人喺我面前被人拉住或者被人㩒低,都會覺得自己嘅缺陷好似害到⋯⋯點講呢,即係覺得自己做唔到啲咩,真係會內疚。見到有啲人被胡椒噴霧噴到,幫佢洗眼時就覺得,自己係咪可以再做多啲,但係好似又做唔到。」車仔說。

種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加上對被捕的憂慮,車仔自覺精神健康受影響,「個人變得好躁狂,即係好容易發脾氣或者真係有少少抑鬱,譬如我以前係有睇《開心速遞》,不過(而家)就笑唔出,好似個心好壓抑咁樣。同埋,有時諗到呢7個月嚟發生咗咁多嘢,都會流眼淚、喊,所以覺得自己真係有個情緒嘅問題喺度。譬如好似周同學(周梓樂),同我差唔多年紀,其實佢可以係我身邊任何一個朋友,只係咁唔好彩係佢,就覺得好可惜、好可憐,就會喊。」

礙於聽障未能上前線的車仔,內心充滿歉疚。莊曉彤攝

運動早段出現「抗爭手語」(譬如雙手作抱頭狀代表需要頭盔),對車仔又可有幫助?「即係起碼知道前面係要啲咩,我就會幫手搵吓或者叫後面嘅人,睇吓有無呢啲物資傳上去。不過其實整體上嘅幫助唔大,因為我想要嘅(資訊)係而家個情況,即係發生緊啲乜。」他有感傳物資時亦不過是順著人鏈傳,沒有特別感到開心。

最令車仔覺得自己幫上忙的,是一次在遊行中舉紙牌。他記得那時候是9月,有人呼籲有裝備的人走先,「我就舉紙牌寫住:我係聾嘅、聽唔到嘢,唔使同我講嘢,有gear走先,同埋希望和理非如果真係想留低,就企疏啲。想傳遞訊息俾遊行嘅人知道,起碼陣間啲小朋友、手足可以明白,有gear嘅就真係走先。」

車仔略哽咽續說:「我表明唔使突登同我講嘢,因為講嘢我都聽唔到,所以好多人知道我聽障嘅問題,就突登關心我,攬吓我咁樣,幾warm嘅。嗰一刻就真係覺得自己有參與運動,即係盡吓少少自己能力去提醒身邊嘅人。(過嚟攬我嘅)有老人家、有叔叔、姨姨,亦都有戴豬嘴嘅手足,亦都可能有啲細過我嘅妹妹。」車仔那天穿了全黑裝束,不怕被捕嗎?「其實我驚被人濫捕,不過都想盡一分力,因為我企唔到咁前,自己做到幾多就幾多,著成咁樣就掩護吓佢哋,同埋係一種精神。」

因為聽障,每次抗爭者口號聲響徹街頭時,車仔都無法聽見彼此的打氣、提醒和吶喊;亦因為聽障,車仔想盡辦法參與運動,即便只是穿著黑衣、舉起一個紙牌。同行者每一個擁抱令車仔相信,他也可以為運動做點甚麼,只因他內心深處,聽到社會公義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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