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創意人之死(上)
「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金縷曲.顧貞觀
今年開始,在公共藝術領域謀得一職,公共藝術是創意工作中極冷門的項目。我不覺得會遇到技術上的問題,以「落葉摘花俱能傷人」的武學層次來比喻,就像張無忌練通了乾坤大挪移第九重,世間任何武學再無礙難處。
也就是說,任何軟體的操作,只是不同門派武術招式,而藝術修養與直覺,才是與生俱來的天賦異稟。如果留意到我連用了「與生俱來」、「天賦異稟」八個字,大概就明瞭,這種才能定位在繆思女神所賜,無法靠後天苦修而來。從一個放牛班出身,師長眼中的棄子,卻連續拿下三年美育第一名與畢業生第一。世態炎涼的感受,於我尤其深刻。
若是生來就只會死背抄書,也別難過,用功還是可以當律師當醫生當竹科工程師,舉凡一切能弄錢的工作都包括在内,等口袋麥克了,到雞尾酒會去大發議論,曰梵谷怎樣莫內怎樣,那時誰不打哈哈說,董仔藝術眼光真高啊!故,天下父母或許會送兒女去繪畫班,小鬼若說一句:媽呀,我長大要當畫家!猜猜看會不會給打成豬頭扒。
這種「與生俱來」、「天賦異稟」者,如果性格又太誠實,不夠低調,必然是招來同輩排擠、背後插刀的主因。而上司長官見了,則感覺地位動搖:「非給這小子些批評指導,提高我地位不可。」極少數先知先覺的老闆見了我,兩眼發光。且別高興太早,他眼中發的是金光,看到的是錢途無量,開始動腦如何「以最少成本讓我做最多的付出。」思考好負面是不,即台灣這貪婪之島的主流思維。不快的經驗,強迫人學著自謙不懂,保持低調,言不由衷等等。我本性卻極端憎惡虛偽做作。行路難,多歧路。
於新公司面試時還是多問了一句:(公共藝術這領域)競爭激烈嗎?老闆說:很激烈!喔,我心想,不要又鬧得超時加班了,也順便把我文化局數位畫家的兼職,跟資方說明,表示上班以外的時間會兼職。先講清楚可避免發生紛爭,老闆跟主管都痛快承諾,完全可以兼職。
進入未及一個月,即通過競稿得到成淵高中公共藝術案,新老闆「整頓衣裳起斂容」,自那時為一個分水嶺,開始對我客氣起來。剛進來時,態度與管理方式諸多瑕疵,心中自然有點不愉快,只能引用 孫中山 先生的話來解釋,他說:人分為先知先覺後知後覺不知不覺三種。而世間人絕大多數是後知後覺型,只有極少是先知先覺,故苛求老闆先知先覺,如良馬巧遇伯樂,未免對人性期待值太高。
後來同事告知,我們算公共藝術領域內執牛耳的公司,與另一公司輪居第一二名。只是我得強迫自己「有所保留」,實在是遇過太多負面職場經歷,替老闆付出再多,通常都不會相對回報。唯有在知識上投資自己,必能呈倍數成長。
洋洋灑灑寫了一堆開場白,不過是營造一種出場氣氛,以信奉「人言不足恤,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的變法皇帝神宗,也說過一句話:「才難。」(找到好人才,很難。看,古人說話,就是精簡,就是酷!現代人說話,不過連珠屁。)這種不斷罵人是屁的口氣,很適切表現了我的公共藝術啟 蒙 老師--鄭重德的個人特色。
年深日久,我無法把 鄭 老師的來龍去脈說很清楚,老師是國華廣告副總經理,住在離我士林老家徒步百公尺的距離。此人的「恐怖」,能讓高年級學長奔相走告,預言酷斯拉到來。剛開學,直屬學姊面無人色跑來跟我說:弟弟阿,裝置藝術這門課,老師脾氣火爆,非常兇喔。上課一定要爭取坐前面,才平安無事,後面的人會給罵臭頭喔!我心一動,自來了「藝術學府」,聲色犬馬承平日久,難道又要帶槍上課?當然帶打共匪的那支,不是打妹妹那支。回去按了電鈕,開了武器庫,看著架上的槍枝武器,拿ak-47呢還是M16-A2呢?最後決定啥也不帶,先當斥侯偵察敵情再說。
初見 鄭 老師大搖大擺走進來,外表黑黑乾乾像個猴子似的,走路有風萬人之上的神氣,卻好像皇帝似的,那是他信心跟玉皇大帝平起平坐嚕? 鄭 老師一到就掏錢:誰!去買個半打參茸酒來?(買酒的工作,後來落在我頭上)第二句是:會喝酒的坐前面,不會喝的坐後面。我心裡馬上鼓掌。
班上有種主流派,平常考試作弊抄書,以交情互相掩護,曩括前二十幾名,這種人佔校園多數,成績單很好看而人格是畜生。果然其中有些就坐前面想矇矇看。等值日生從校外氣吁吁跑回來(想在校內福利社買酒?門都沒有。)老師第三句是:會喝酒不?給我喝喝看。矇的人馬上穿幫,給老師流利的招呼祖宗十八代(我再次大大鼓掌)。最 後 老師東看看西看看,接著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說:「漂亮妹妹也可以坐前面」。跌倒一地人。
人見人怕,鬼見鬼避的 鄭 老師,究竟真正面目是怎樣? 諸 君請待下期分曉。
一個創意人之死(下)
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新約)
上集說到, 鄭 老師不但上課喝酒,也與同學「眾樂樂」,我酒量屬苗人鳳等級,得到老師不少青眼,加上重度重聽(殘障手冊為證),想必他會節省些問侯長輩的客套話。老師卻說,疑?聽不見?想必你比這些鳥(指指後面的同學)優秀很多嚕?他意思是,以當時教育對殘障者限制重重,必然有非常人才華者,才能與正常同學一爭短長。開口就有破人盲點的見解。
鄭老師上課的開場白,必是三字或五字經文,罵人之前先掏錢叫我買酒。本人非常樂意跑腿,一者,罵什麼台語代誌實在鴨子聽雷,二者,誰笨到真用腿跑?愛車山葉DT停在系大樓下,跨上越野車拖個孤輪便出校門兜風了,等買了酒,飲料喝完再回來,剛好罵到差不多,接著續攤。
鄭老師幹噍最多的人,乃當時系主任阿蕉。老師每提到阿蕉,必用ㄍ字音開頭的敬稱,系主任大抵也是傳統官僚一族,後來才能平步青雲做到校長。我對系主任沒意見,他也沒針對欺侮過我,相安無事。 鄭 老師很幹的原因,無非是官僚=反權威=意見不合。
兩位老師的教學風格也等於天平之兩端, 鄭 老師不太甘願告訴你結論或者答案,葉陶聖的說法很能適切描述:「教師教任何功課,"講"都是為了達到用不著"講",換個說法,"教"都是為了達到用不著"教"。怎麼叫用不著"講"用不著"教"?學生入了門,上了路了,他們能在繁複的事物之間自己探索,獨立實踐,解決問題了,豈不是就用不著給"講"給"教"了?這是多麼好的境界啊!」——《葉聖陶語文教育論集》
系主任的講義,據學姊說萬年不變,上課風格同學中也鮮有好評。我本身完全靠自修,不在意教授有無談笑風生,想也知道重度聽障,等於被當今教育制度剝奪受教權,不管你上課能否聽到,能否聽寫抄筆記,教授同學都絲毫不覺得有責任去配合,也不會有些微罪惡感。前蘇聯的瓦‧阿‧蘇霍姆林斯基在《給教師的建議》中說:「在優秀教師那裡,學生學習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他們對學習的對象採取研究的態度。教師並不把現成的結論、對某一定理的正確性的證明告訴學生。」阿蕉的課照本宣科,把題目答案直接印在萬年講義上散發,明顯不需要任何起碼思考能力。
鄭老師相當有李敖風格,自然看不慣一幫思考僵化,事事行不通的行政操弄藝術。我則覺得,這是人格選擇問題,你一生下來就可以選擇「乖乖交作業+勤考古+作弊+高分畢業+靠攏權力集團=既得利益的人生」。也可以選擇「不屑交作業+自己想+不屑作弊+低空通過(或重修)+鄙視權力集團=被剝削的人生」。後來台藝大給吳宗憲(既得利益者)榮譽學位一事,更加印證學校那群官僚,腦袋很長了些蒼蠅蟲卵。此語可不是我贊成教育部的觀點,因為白字大王杜正勝狀況更糟,任何意識形態的腦袋,都是屎溺所填充的。
上學期以理論為主,論文報告我照慣例欠交, 鄭 老師便打電話給班長轉告,「特別指定」石某人到國華廣告找他補。我就去了一趟南京東路大樓,一看,幾個櫃檯小姐真是…..(吸氣聲)….比較之下,學校的女學生真是….(鼻孔裡哼哼聲),進入副總辦公室,又有仙女般的秘書招呼,一共三個關卡。挖哩,讚!老師,我畢業後要當創意總監啦,不幹殺手了。
鄭老師把雙腳放在撞球檯大的紅木辦公桌上,身後廣告獎座十幾排,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比布袋戲還熱鬧。老師很酷的哼哼說,帶來了嗎?到此只好乖乖把報告交出去。老師又哼哼:這學期作業就這樣了,下學期要搞真的裝置,給我注意了。(如果當創意主管有這麼神氣,大辦公室,把妹妹,那我也要! 鄭 老師無意中給我一顆糖衣毒藥。)
鄭老師看到我在辦公桌底下找來找去,驚得停了哼哼,把腳一放:找什麼?我說:酒藏哪裡?老師:別害我,快回去啦!
下學期裝置藝術,我的作品是一堆黃金,黃金堆中伸出一隻手來。作品名稱:人為財死。老師問,啥意思?此時有同學去摸那隻手,機關帶動,手緊緊夾住,同學哇哇叫。我說:本來要通電,比較切合「人為財死」的主題,但展示場校工不讓我拉線。老師眉毛一動,不說話。我瞧出,他關心的重點,不是作品能電死人。
第二次我做了個有點像羅丹的雕塑『地獄門』,只是改成中國式樣。評審時我不在場(忘了去泡沬妹,還是睡覺,還是兩者同時?)鄭老師問了,是石某人大作,立即起了戒心,說:有沒拉電線?同學說沒有。老師看來看去,地獄門沒裝門扇,左邊對聯「天堂有路你不走」,右邊對聯「地獄無門偏進來」,中央一匾額—「地獄門」。老師:就這樣?腳一抬踏著門前踏腳墊,似乎也沒逃過人類心理學的弱點,腳踏墊下暗板的線一牽,匾額翻開,幾桶水聲勢浩大當頭淋下,週圍的人全遭殃。我所聽到的轉述大致如此,另一重點是, 鄭 老師並沒生氣。
果然,下週上課老師就公佈,石某人學分修滿,本學科提前畢業,不用再交裝置與作業,上課時要來也可不來也可。同學大嘩,抱怨不公。我卻覺得,也許是他利誘大家,多用創意的手法。
後來我上系主任的課也沒交作業,他放話:如我交一張大海報,做得又好,就讓我過,還硬定一個超無聊的題目「我們只有一個地球」,據說這題目他連續用五年。交作業時,我扛了一裝訂在大木框上的海報,圖中的地球,是立體半球浮雕。阿蕉曰,地球還不錯,我說還有還有,一按開關,幾個火山口齊冒濃煙(我事先在半球裡,安裝了幾枚軍規煙霧彈)。
後來,我第一個爬出濃煙四溢的系主任辦公室,助教第二個爬出來,又回頭營救阿蕉,我則趁此空檔脫逃無蹤。
比較讓人驚訝的是,這門課沒有被當。又遇到助教,才還原當時現場,那天我跑掉後,阿蕉氣得吹鬍子瞪眼睛,非當了不可。私下交情尚好的助教,耳旁放風說,下學期讓石某人再修一次?恐怕連系大樓都放火燒掉了。又稍微講了我一些殺人(助教真誇張!只是間接誤殺,人也沒殺死)放火(倒是常有)的行徑,阿蕉馬上大顆汗說:當我沒講。
畢業後立志跟 鄭 老師看齊。很不幸的是,我缺乏家人經濟奧援,無法出國深造,同班同學又兼好友的永中,幸運的生對了家庭,妻子那邊經濟狀況也非常好,能夠到紐約深造,回來擔任中原大學多媒體中心主任,又十幾年過去,現在應該也是高官厚祿平步青雲了。
我在一小廣告公司擔任創意總監,低估了社會對聽障人的排斥,大廣告公司不可能有眼光與意願,進用殘障者擔任高階主管,小廣告公司老闆雖然極信任我,到處說我物超所值(表示我的付出與薪資相比太廉價?其實是很傷人的一種說法)創意工作像蠟燭兩頭燒,沒有紅木辦公桌也沒有美女圍繞,老闆厚顏ㄍㄥ了十年,紅利與入股一直拖,很多工作內容都一再重覆,目的只是替老闆取得更多利潤。創意人生涯居然如此,我感到被 鄭 老師騙了。
某天報紙登了一格小新聞: 鄭 老師飲酒過度,肝硬化去世了。算算年齡,英年早逝。老師之死,無聲無息如燭之滅。而他跟校長林瑞蕉鬥法,與當權派周旋之久,過程之奇,最後還是輸在覆雨翻雲手,傳奇就此隨風而逝。我傷心了一陣子,永中倒沒什麼情緒反應,回國任教後,他傾向那種官僚型,臨事見機而動,好個岳不群。
再回到廣告工作,老闆賺夠了錢,突然移民澳洲,找了個馬屁精來替代他,此舉可謂恩將仇報,我一怒掛冠。近年阿扁作亂經濟不順,大年夜打簡訊跟永中請益,卻遭惡言相向,勢利炎薄莫此為甚。當初他也是潔身自愛不願作弊的人,不料,最後還是選擇了靠攏畜生集團一邊,心中何止失望痛惜。
今年,我舉杯跟九泉之下的 鄭 老師說,老師,我進入裝置藝術這一行了,算是繼承您的遺志。放眼全班大概也只有我一人(公共藝術實在冷門)如是,我用你的方式為人處世,發想創意,妒惡如仇江湖載酒。明知千山虎,偏向虎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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