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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館裡遇到貝茜。她懷裡抱著好幾本裝幀漂亮的時尚雜志,正準備起身離去。如果不是聽到她結帳時細細軟軟的聲音,他還一直在看玻璃窗外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微瞇著眼睛,沒有思維。下午精神渙散、大腦疲累時來這裡渡過難得悠閑的片刻已經成為他的習慣,每次要一杯藍山,加奶不加糖,在抽完一根煙的時間裡把它喝完。有落地玻璃牆的小咖啡屋,冬天和盛夏,幹淨透明的玻璃上凝結著小水珠,外面的一切就變得模糊不清,他喜歡這種恍若隔世、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沒有繁雜的商務文件和電話,長時間繃緊的神經奢侈地鬆懈下來。 他遲疑地叫住貝茜。他們都有些吃驚,畢竟是大學畢業五年後的第一次見面,當天聊了什麼,他記不清了。她還是很漂亮,穿著玫瑰紅的開司米連衣裙,外套黑色的開襟V領薄毛衣,隨意敞開著,脖子上系了條米色綴紅碎花的小絲巾,搭配淨米色的平底方頭皮鞋和手提袋,簡單利落地站在他面前微笑。貝茜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上學時他就印象深刻。口紅被紙巾用力抹過,深淺不均地殘留在薄薄的嘴唇上,夾在小皺紋裡的唇膏像滲出的血絲,淒艷奪目。她也在外貿公司工作,離開前匆忙留給他一張名片,上面有黑色水筆寫下的手機號碼。他懷疑她準備了兩種名片,有手機號的和沒有手機號的。他為自己擁有前一種感到高興,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撥打那個號碼。他看著貝茜穿過馬路,白色的絲巾在風中飛舞,繞到脖子後面,然後她踏著滿街的落葉在路口消失不見。那麼優美細碎的步子。
咖啡是奇怪的飲料,暗沉濃香的液體,苦澀美妙,喝完嘴裡有淡淡的酸味,混雜著香煙的味道。他依賴它們。他一邊寂寞地體會著,一邊重復她剛剛走過的路往公司的方向走,是一條遠路,比他熟悉的路遠得多。他神情恍惚,落葉在腳底發出碎裂的聲音,猛然發現是深秋了。貝茜和落葉在記憶裡緊密相連,纏繞著他紛亂的思緒。因為貝茜的出現,之前所有在咖啡館裡消磨的時間都有了終極的意義,只是無心的等待,等待和她相見。光禿的樹枝迎著寒風和凜冽的陽光,在秋天裡哀傷是很自然的事情,包括一些曖昧無奈的邂逅。他看見葉子從樹上掉落,仿佛身子的一部分也會跟著死去。秋天是破敗的季節,他想。
吃晚飯的時候,他向琳的父親匯報公司一天的工作,慣常的生活內容。工廠的新報價、國外客戶的詢盤、合同簽定和完成的情況,當天的出貨數量、收匯款項、單証入銀行是否順利等等。琳一聲不響地吃飯,安靜專心。她患有天生的地中海貧血症,一向瘦弱蒼白,在英國堅持念完大學後回家休養。家裡有足夠的錢讓她不用工作也過得快活。她唯一的社交活動是在孤兒院做義工,時不時捐些錢,然後出國進行慈善交流訪問。天使一樣善良,惹人憐惜的女孩,與世無爭、溫柔賢淑、知書達理,除了健康,琳什麼都不缺。有這樣的妻子,是幸運的吧,朋友們都羨慕他,事業成功、家庭美滿。他也覺得擁有了向往的生活,還要求什麼呢?踏進大學校門之前他待在自己出生成長的小縣城裡,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新生入學的第一天,一個活潑漂亮的高年級女生接待他,友好地跟他聊天,說著動人的普通話,笑的時候,頭發裡會散發出洗發水的清香。她的牛仔褲、棉T恤和幹淨的運動鞋,是最簡單舒適不過的打扮,可他仍然敏感地察覺到差異和尷尬。他穿著解放鞋和洗得發皺的粗布襯衣,一路沉默地跟著她,在宿舍裡,她熟練地替他放置新領來的生活用具,他想湊上前幫忙,卻生怕一動,別人就注意到自己,說話、走路全都不對勁,他躲閃著藏在角落裡,被孤立的恐懼和自卑象植物一樣在身體裡生長。
家裡經濟困難,母親因為勞累過早的去世,父親多病,再伺候不起家裡的田地,勉強支撐哥哥念完中專,哥哥才在縣裡的小學當上教師,哥嫂倆人拼命勞作,養家糊口,為了省錢供他讀書,結婚好幾年了都沒要孩子。他在學校裡省吃儉用,常常上午打四五個饅頭,就著咸菜吃一天,為了拿到勤工儉學的補助金,傍晚大家準備晚自習了,他還在一個人打掃操場和跑道。買第一雙白跑鞋和第一條牛仔褲之前,他從不敢去舞廳。唯一的一次,他在旁邊看著別人舞動和旋轉,忽然就喪失了興趣,以後再沒去過。他只想虛榮地經歷,哪怕他穿著舊鞋子和衣服在舞廳站上一兩個小時,也不會有人認真注意他,可包裝過的塌實和自信讓他快活。 大學生活對他來說是單一的,沒有娛樂,沒有要好的朋友,因為是需要應酬的交際,朋友一起吃飯、上街、去舞廳……哪一樣都得花錢,他和同學保持著距離,不接受邀請,也就不欠別人什麼。他發瘋地學習,尋求著平衡和屬於自己的優越感:選修盡可能多的課程,別人千方百計逃課,他從不遲到早退,甚至利用周末和放假的時間學習,積極打聽外校舉辦的精彩講座,抽出時間參加。晚上最後一個離開教室或者圖書館,宿舍熄燈後還在黑暗裡塞著耳機學普通話、糾正英語發音,他知道自己濃重的地方腔是同學們偷偷取笑的話題,不知不覺睡著了,夢裡都在說英語,醒來的時候才發現收音機開了一個晚上,白白耗掉的兩節電池又讓他懊惱不已。 貝茜是他的同班同學,家在市內,漂亮沉默的女孩子,孤傲離群、成績優秀,惹人羨慕和嫉妒。她獨來獨往,喜歡看各種各樣的書,除了課本。上大課的時候坐在後排,邊聽課邊偷偷看小說,奇怪的是,每次考試她總排前五名,非常輕鬆的樣子。有些人是天生的讀書料子,學也學不來,不過,她古怪的性格著實不討老師同學喜歡,拒人千裡,矯蹂造作。刻意與眾不同的打扮,常常穿戴熱門大膽的服飾在校園裡招搖而過。有一件關於貝茜的事,學校裡人盡皆知。貝茜說一口漂亮的英語,學校舉行外語演講比賽,她是一定代表系裡參加的,但出乎意料地連續兩次落選,原因是她竟然驕傲地在組委會同意看稿朗讀的情況下,故意不帶講稿上台,結果背誦到一半望了下文,尷尬的冷場,匆匆結尾,當然以失敗告終。第一次,系領導批評她,她全不放在心上,同樣的錯誤犯了兩次。老師們搖頭,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大多數同學表面惋惜,暗地裡卻興災樂禍,認為她自以為是活該丟醜。大學最後一年,全區的大學生演講比賽,規定即興演講,學校的選拔也不再允許帶稿上台了,那次貝茜輕輕鬆鬆地拿了第一名,接著又在區裡的比賽上一舉奪魁,讓學校狠狠風光了一把。好一段時間,校園廣播連續報道這條熱門消息,她卻拒絕記者站採訪和所有經驗交流邀請,大家對她冷漠低調態度的關注超過了獲獎的新聞事實。有些說她早有所料,對獲獎信心十足,自然以平常心對待;有些說她憋足了勁在畢業前做最後一搏,想打個翻身仗,終於掙回面子,但一如既往的心高氣傲實在令人惡心;還有些酸溜溜地預測她籍著獲獎為馬上面臨的就業不失時機地添加了砝碼。貝茜則依然我行我素,仿佛什麼都沒發生,對身旁的議論紛紛置若罔聞。 他和貝茜的孤僻低調截然相反,他渴望讚揚和追隨,喜歡被關注被包圍。為了成為校園裡的風雲人物,改變別人的偏見,消除自卑,他積極參加各種團體,主動組織同學開展集體活動,歌唱、書法、體育……發展多方面興趣特長,競選學生幹部,寫總結、報告和計劃交給學校,討好老師、領導,難免得罪同學。別人不屑於做的瑣碎事情,他忙得不亦樂乎,他知道同學表面不得不服他,背地裡卻罵他是勢力眼、馬屁精、鄉巴佬。那有什麼關系呢?老師信任他,各種活動都有他的份,還可以對同學指手畫腳,發號施令,誰都有點不大不小的意見,只要不跟自己明裡對著幹,都白搭。最重要的是,他年年拿獎學金、當選先進學生幹部、是入黨的一線後備人選、將來優先選擇就業──關乎自己前程的大問題,他沒法跟條件好的同學比,什麼都靠自己努力,他害怕再回到小縣城,幫助哥嫂幹農活,也不甘心做個默默無聞的鄉村教師,一輩子在封閉的環境裡受苦受累。他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該做什麼。耍脾氣和性格也得有資本,他沒有退路。人和人不一樣,像貝茜成績好,在市裡找個好工作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他得努力溶入這個環境,改變自己,讓別人接受他,擠一個位置給他,之後才能紮根下去生長,享受更豐富的土壤。生活裡需要話題,他也觀察貝茜,和同學開著關於她的玩笑,談論她的特別、她的造作、她的無所謂和自我本位。風牛馬不相及的兩個人,出了校門就各走各路,他怎麼都沒想到,一些事情,最終使貝茜成為他心上一道永遠撫不平的傷疤。命是天定,緣是人成,人生沉浮,漂泊不定,誰會遇到誰早就安排好了,將要發生什麼卻沒人知道。 晚飯後,琳回房看書。他和琳的父親商量第二天的工作安排。他全權管理的公司屬於琳的父親。畢業時學校推薦他進市內效益最好的外貿單位,5000多人的公司,競爭得厲害,任何人的職位變遷都會掀起軒然大波,大家明爭暗鬥,撕破臉皮地往上爬,整個公司十幾個部門,500多人盯著同一個部門經理的職位,他雖然明白夾著尾巴做人的道理,但在人才濟濟、龍爭虎鬥的大單位,沒有過硬的後台,想到必須層層突圍,才能謀個高職,總感仕途渺茫。他是不安分的人,滿心抱負要大展拳腳,倒頭來卻得畏首畏尾,看那麼多人的臉色,實在不甘心。他期望成功,不願安於平靜安穩的生活,一心等待機會躍到浪尖,全身心地開辟屬於自己的一番天地。琳的父親早年派駐香港做外貿,後來建立了自己的公司,和他的單位一直有生意往來。他在一次外貿單位的晚會上認識琳。這類場合最適合年輕人互相結識,有許多健康俏麗的姑娘活躍在晚會上,成為單身男士注目的焦點,可他偏偏看上柔弱無助、平淡沉靜的琳。開始,很多人都好奇,後來也就漸漸不問自明了。婚後,他很快辭掉單位的工作,接管了岳父的公司。
他成長的環境決定他有務實的行事風格,他要求生活必須踏踏實實地抓在自己手中,從不考慮虛無縹緲的理想,就好比最飢餓的時候,想到的總是實實在在填飽肚子的饅頭,而不是改善胃口的咸菜。這是他慣性的思維方式,簡單、直接而且通俗。琳由於健康的緣故,接觸的男孩子不多,天性敏感嬌弱,容易被感動。他有耐心,肯抽時間陪她,無非是一起靜靜地待著,不能去電影院、酒吧這類太熱鬧的公共場合,也不適合做體育健身運動。於是投其所好,一起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孤兒院。琳很善感,常常為那些遭人遺棄、身體殘疾、命運淒慘的孩子暗自傷心流淚,這個時候的琳非常可愛,溫柔得象膽怯的小貓,讓人忍不住升起保護她的念頭,雖然他知道琳的黯然神傷一半為了孩子,一半為了自己。琳感激他的陪伴和安慰,覺得他是值得依賴的男人,他也喜歡琳的,她純潔美好,任何男人都不會吝嗇自己的憐惜,不過決定廝守終身就不是容易的事情,她的病總是個負擔。誰願意娶個病怏怏、多愁善感的妻子,讓自己成天擔驚受怕呢?
他選擇的不僅是琳,琳選擇的也不僅是容忍呵護自己的丈夫,同時還是父親事業的接班人,讓她和母親能夠在父親年老之後,繼續維持目前優越生活的家庭支柱。他和琳的父親在一次生意上的合作,很好地說明了自己的能力。那時一個法國客戶向琳的父親訂購10個貨櫃的青刀豆罐頭,由於已是產品淡季,客戶給出利潤豐厚的價格,他聽到琳父隨意提起這筆生意,並正苦於尋找貨源,他記在心上,憑借著大單位與工廠的良好關系,調動自己權限下原本用於菠蘿罐頭生產的資金在市場上高價收購原料,硬是讓工廠在一個月內生產出區內最後一批青刀豆罐頭,用貨櫃車拉到深圳碼頭等待發運。琳父對他的工作效率和膽量非常滿意,他的單位也從中獲得可觀的傭金。
從商適合他實際精明的作風,他有天分、肯努力。可身邊的人不肯用公平的眼光看待他身上的光環,散布著各種流言,他的背景是摘不掉的身份標識,無論誰談起他的事業,都有意無意附帶提起他與琳的婚姻,提起岳父創下的業績,這嚴重傷害了他的自尊,大家無形中達成一種共識,好象他擁有的一切不過是一筆不光彩交易的產物。他不以為然,他的才能不由琳的家庭決定,任何選擇都意味著取舍,他的想法十分簡單,他選擇最大限度地發揮和實現自我。
而且,男人的肩膀應該承擔責任、接受挑戰,不單單對事業,他對琳也是認真尊重的。琳喜歡音樂,他學習如何區分巴赫和舒伯特;琳喜歡繪畫,他買厚厚的畫冊,跟她討論印象派和超現實;琳喜歡文學,他關注她熱愛的作家,繁重的工作之余抽時間看海明威和昆德拉;琳講究生活品質、注重細節,他陪她逛商場,研究服飾打扮,花時間記憶世界飲食的種類特點。這些其實是額外的負擔,他不感興趣的事情。琳不用出外打拼,向來有所依靠,心思細膩,感情豐富:他面對的壓力把他的精神世界打磨得粗糙、遲鈍,沒有退路。別人說他唯利是圖,他想,難道他沒有妥協嗎?他活在刻意經營的角色裡,好比對琳的迎合、對岳父的唯唯諾諾、對工作的全力以赴、對家庭的一心一意、對侮辱和輕視的充耳不聞、視而不見,這些犧牲是每一個人都願意付出的嗎?他承擔著自己的選擇帶來的一切後果,或許沾滿世俗氣,也需要勇氣和毅力。比起那些生活不如意,卻不願努力改造,尋求安逸和方便,表面超凡脫俗、內心焦慮的人,他又輸在哪裡呢?他心裡坦然。
安排好第二天的工作,整理完文件,家人各自休息。他回臥房陪琳。她一邊細心地塗抹潤膚露,一邊愉快地說孤兒院裡一個聾啞孩子今天被一對好心的美國夫婦領走了。琳的生活圈子就這麼大,顛來倒去、反反復復。他倒不覺得一定是美滿的事情,以後孩子和養父母間會有怎樣的隔閡和遺憾,誰知道呢?都別以為自己是慈善家和救世主就好。當然,琳對他的想法一無所知,他從不表露,只是傾聽和微笑,讓她安心。那麼安詳的個人世界,誰忍心去破壞它?他看著琳入睡,她蒼白的臉色因為熟睡時的平靜和溫暖泛起難得的淡淡紅暈。
他絲毫沒有睡意,點燃一根煙坐在陽台的地板上抽。清冷皎潔的月光如水般傾斜,大地上的一切都被鍍上了銀邊,褶褶生輝,透著奢華的腐朽氣,風輕輕一吹,萬物在搖晃,他生怕風再大一些,世界要碎了。他聽到樹葉沙沙的響聲,心神不寧,煙圈剛到唇邊就消散了,把握不住的虛無在空氣中彌漫,他的身體輕得幾乎要飄起來,心不由地抽緊,手微微一抖,煙灰掉在衣服上,用手指去彈開的時候,他碰到口袋裡貝茜的名片。
小小的淺黃色紙片,散發著淡淡的香氣。他猶豫了一下,把它湊到鼻尖,深深地呼吸。在貝茜指間停留過的東西,對他有特殊的意義。它記得那雙溫軟的手。也是秋天,他組織班級郊遊,大家叫嚷著乘坐景區內的電動飛船。他不知道自己有心律不齊的毛病,也爭著上了船,貝茜被混亂的同學推擋,剛巧跌坐在他旁邊。船剛剛飄盪起來,他就感覺不舒服,心口堵得慌,呼吸越來越艱難,心隨著船的飛升、降落撕裂般難受,仿佛已飄忽在身外了。他強忍著恐懼和前所未有的不適,告誡自己千萬別叫出聲,周圍都是興奮無比的同學,發出刺激的尖叫,還有沒擠上船的同學,在底下看著,晃動模糊的笑臉……他害怕出醜,這個缺陷將會成為他們新的話題。時間凝固了,每一秒鐘都那麼漫長,他的臉因為痛苦變得扭曲。如果貝茜不及時悄悄握住他的手,他一定堅持不住,要麼失聲喊叫、要麼因為心臟不堪重負暈倒在遊樂船上。貝茜通過手指無聲傳遞的溫度、力量無法言喻地包圍他,他的痛苦和恐懼不再孤獨,手指的交纏分擔著它們,他的注意力分散了,心塌實安穩下來,直到飛船減速靜止,貝茜鬆開他的手,不動聲色地離開。他想道謝,可她甚至不看他一眼,就好象什麼都沒發生過,又恢復了往日冷漠的神情。她是特別的,換了別人,可能是完全不同的表現,驚異、恐慌、尖叫、散播消息……她的處理方式冷靜、沉默而堅定。於是一直,除了貝茜,沒人知道這個關於他的秘密。他從此發覺貝茜並不完全象大家表面認識的那樣。
他很想找機會悄悄謝謝貝茜,可她的若無其事讓他不知所措,道謝反而小題大做似的。他本想等畢業的時候借機送她點紀念品,或者一張小卡片也好,但還是徹底地失望了。最後一年,發生巨大的意外,貝茜在那個秋天的深夜,被混進校園的流氓強暴,她不堪侮辱和議論,很快申請辦理退學。五年了,他忘不掉落葉在她身下碎裂的聲音,她的掙紮和喊叫,流氓的低吼和毆打。他在那裡,他看到了,他不是故意離開的,他不知道是她,可有什麼分別呢?他是膽小鬼,他逃離了。他無數次嘗試遺忘,情景只是更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裡,夢魘一般……煙蒂燒到他的手指,他猛然抽搐,煙蒂落在地板上,風猛烈起來,月光跌落成無數銀色的碎片。他把貝茜的名片緊緊貼在臉上,心頭的傷疤再次裂開,流出新鮮溫熱的血,枯葉在夜風中飄落,他的世界無聲地崩潰。
將近清晨時分,他才悄悄回到臥室,在琳的身邊躺下,疲憊地睡了一個鐘頭。睜開眼睛,恍如隔世,掙紮著無力的身體起來上班,為了保持清醒,他走進洗手間,把臉深深埋進冷水中,抬起頭時,看到鏡中自己冷漠空洞的臉。他在光滑的下巴上塗滿厚厚的剃須膏。刀片和皮膚接觸時引起的疼痛使他精神煥發,尖銳的身體刺激,暫時的興奮劑,靈魂依然麻木。他象一台工作機器,充足了電,重新組裝修整,準備再次無休止地高速運轉。他並不感覺有趣,但他要讓別人看到他在忙碌、在興奮。他靠摧毀別人的自信來維持自尊,還能堅持多久,他不知道。
沒有吃早餐,他在辦公室裡沖了雙份雀巢,滾燙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直抵心肺。琳素來拒絕速溶咖啡,她認為速溶飲料是對品位的妥協,這是可笑的,她不明白一些來自身體的迫切需要如果能夠及時得到滿足,遠比慢吞吞地制造所謂的品位來得徹底、來得痛快。只有天性樂觀的人才真正喜歡悲劇。
他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打開電腦,開始閱讀新郵件。網站的BULK MAIL每天都有,不用浪費時間,隨手刪除;中東的客戶出爾反爾,簽下的合同又要討價還價,工廠已經開工,包裝好的貨物臨時發給誰?商業道德都是自欺欺人,市場好時,抓著合同囂叫著信用和誠意,一旦市場不景氣,龍飛鳳舞簽上大名的破紙隨時可以用於洗手間應急;來歷不明的詢盤郵件十有九虛,多半探完價格就石沉大海,雖然如此,也總是有求必復,明知故犯。自家經營的小公司,任何希望都不輕易放棄,僥幸心理出奇地頑強。他思考著,把要點迅速記在便簽上,交給秘書,讓她完成具體的答復。頭疼的事情得親自處理,荷蘭的一家公司收到上個月發運的貨物,如今抱怨質量問題,要求索賠。貨款至今未入戶頭。他把負責出貨的職員叫進來問話,才知道沒有採用信用証付款,負責職員說事先已經征得他的同意,他倒是不記得了,劈頭蓋臉把對方訓了一頓。自是不必告訴琳的父親,懶得聽他嘮嘮叨叨,哪有完全保險的生意。他好言好語回復客戶,要求盡量減少索賠金額,答應折價向它銷售貨物,條件是盡快付清貨款。回頭聯系工廠,當然得把客戶的索賠要求轉移給生產廠家,一番稱兄道弟、唇槍舌站之後,才商定在與工廠的下批新定單中扣除索賠金額。趁熱打鐵,時間一長,免不了裝糊塗,立刻準備好相關的書面協議,讓秘書傳真出去之後才鬆下一口氣。電話不斷,他的腦袋一刻不停地運轉,轟隆隆地響。拉開百葉窗帘,陽光傾瀉進來,他有片刻的眩暈,這是在28層寫字樓上,外面高樓林立,擠滿和他一樣拼命工作的可憐虫,罵著別人或者被別人罵,承受壓力或者施加壓力,賺錢或者虧損,生活瘋狂可笑。日子只是一張張翻過的日歷,不斷重復的簡單動作,可時間在流逝,一去不復返。
耐著性子和生意上的朋友們吃完午飯,他徑直去了公司附近的咖啡館。坐在上回靠窗的位置上,望著貝茜走過的路。他心不在焉,不想繼續工作。一根煙的時間,喝完藍山,貝茜沒有出現。他決意找到她,撥打著名片上的手機,因為緊張,第三次才撥對完整的號碼。“喂?”貝茜周圍一片忙亂,電話、傳真、人聲,他估計她正忙得人仰馬翻,原本想好的羅嗦的寒暄顯然不合適,他支吾著,有些後悔自己的冒昧。貝茜聽出他的聲音:“老同學,我現在忙瘋了。晚上一起吃飯再聊好不好?”他掩飾著興奮答應下來,幾乎欣喜若狂了。 畢業後有過許多次同學聚會,貝茜從不參加。傳聞她退學不久就離開了這座城市,在深圳工作,跟一個美國人一起生活。大家依然對她充滿好奇,那次可怕的意外使她成為異常敏感的話題,事實上,這麼多年,誰都不刻意尋找她。她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和大家的生活始終保持著距離。他懷疑她從不曾收到任何聚會通知。很多時候,她不令旁人愉快,因為她的若即若離、她的特立獨行,她參加聚會與否本是無所謂的,大家只是喜歡談論她,好象談論一個毫不相幹的人,甚至她不在場的時候,這樣的談論才更自在。有一個問題,許多人感到疑惑,就是貝茜為什麼深夜裡還在校園的偏僻角落遊盪,使暴徒有機可乘。她被殘忍地毆打,失去知覺,清晨的時候有人發現她躺在圖書館後面的草叢中,傷痕累累。他回避類似的猜測,對這個問題熱心的人,在他看來,口氣裡總暗含輕視。深夜在校園裡做什麼是貝茜的自由。她受到的傷害烙在心底,一輩子擺脫不掉。他厭惡這些冷言冷語,虛假的同情。他害怕任何跟那次意外有關的線索,他的立場和別人已經不一樣,象個旁觀者一樣無動於衷,他做不到,他的懦弱使他成為一個罪人,和直接施暴的流氓一樣應該受到懲罰,如果他有勇氣制止,悲劇也許能夠避免,可他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時間的流逝減輕不了他的罪惡感,回憶在抽打他,越是逃避越遁入痛苦的深谷。貝茜的再次出現給他安慰,好象帶來了出路,讓他從隱藏的角落裡走出來,他希望接近她,希望有所補償。雖然他不能想象如果貝茜知道真相,會如何反應,只要見到她,知道她如何生活,他就好受一些。 他計劃請貝茜去市內的高級酒店吃晚餐,她卻笑著拉他去中山路吃便宜的小吃。貝茜變了,她不停說話,熱心打聽每一個同學的去向,毫不忌諱地告訴他自己在深圳的生活和工作。和美國男朋友同居四年,那個中年洋人答應帶她出國,答應跟她結婚,她負擔兩個人的生活,因為他不想工作,然後他一聲不吭地回美國,回到妻子和孩子身邊,留下不足一千美金。她淡淡地說話,在路邊的小攤上狼吞虎嚥地吃東西。“知道我為什麼回來?我想念這些食物。”她大笑著。她不再是當年的孤傲的女孩子了,變得嘮叨和失望,他心痛地想。
貝茜在各個小吃攤前流連忘返,好象肚子裡藏著一個永遠填不滿的胃,還不時仰著孩子般愉快健康的笑臉跳到他身邊。他想到琳,琳是必須小心侍養的嬌貴花朵,只有土壤、水份、陽光、溫度剛剛合適,才能繼續生長。琳享受著精心構築的快樂,要求盡善盡美的細節。簡陋的中山路對琳沒有吸引力,相反,她會不厭其煩地談論西方用餐禮儀細節:用餐時不能從身體裡發出聲響、不能隨意中途離席、不能在上咖啡前抽煙;避免餐具碰撞發出聲響,中途放下刀叉時,應用“八”字形分別放在盤子上,刀刃必須朝向自身,如果刀叉放在一起,表示用餐完畢;繁復的上菜次序──湯、魚、肉、色拉、甜點、水果和咖啡;已進口的肉骨和魚刺,不能直接吐入盤中,要先用叉接住後輕輕放入盤中,水果核則應先吐在手心中,再放入盤內;魚不可翻過來吃,要吃完上層後,用刀叉把魚骨去掉再吃下層;用小勺攪拌咖啡,卻不能用它來飲用咖啡……各種講究對琳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時常為他的不拘小節沮喪不滿。剛認識的時候,一次吃西餐,他記不清用餐中途該如何放置刀叉,怕琳生氣,愣是一直拿著刀叉把牛排吃完,才空出手來。他向來在乎別人的看法,也許天生骨子裡自卑,放棄自我。 貝茜一個人住一套兩居室的出租商品房,離市區很遠,房子的租金比較便宜。他開車送她回去。她默默看窗外煙火效果的跳躍路燈,街頭相擁熱吻的戀人,交疊的高樓。她說:“城市變化真大,我以為自己再不會回來了。”他的頭皮被針刺似地脹痛起來,迅速傳達到身體每一根神經。“哦。”他簡短地敷衍,漫無目的地搖開車窗,想轉移她的注意力,疾風帶來桉樹濃烈的氣味,整座城市種滿這種綠化植物,學校的校園也隨處可見。他慌亂地掩飾:“真冷。”急忙又關上車窗,臉色蒼白地偷偷從後鏡裡看貝茜,幸好她專注於陌生的夜景,沒有察覺。 車子拐進環境優美的住宅區。“上來嗎?時間還早。”貝茜歪著頭問他。“恩,上去也行,看看。”他不看她。 房間裡到處是CD和影碟,各類小說和雜志,包裝食品,隨意堆放的衣服。“我一個人住,隨便慣了。沒有朋友,它們幫我打發時間。”她蹬掉高跟鞋,用腳推開地板上的幾張CD,卡百利和神秘園,騰出一塊空地,示意他坐下來。“喝什麼?”她從冰箱裡取出一聽喜力拋給他。他說:“我想喝咖啡。”“只有這個。”“那剛才何必問?”她拿著煙缸偎著他弓身坐下,沒聽見似地點燃香煙。“六個月零二十四天。”“什麼?”“六個月零二十四天前我從深圳回來,搬進這套公寓”“哦。”“你是這兒接待的第一個男人。”貝茜笑,吐著煙圈。“今晚留下吧,恩?”她停頓了一會接著說。“恐怕不行。”他尷尬地站起來,走到沙發附近,四處尋找著遙控器。“看電視吧,今晚有足球。”天知道,他最討厭足球。“可能在沙發墊子下面。”然後她不說話,坐在原地抽煙,背對著他。電視頻道交替更換的聲音象一個人在不停打嗝,氣短急促。沒有任何電視頻道播放足球節目,他眼睛盯著閃動的屏幕,尋找著合適的話題打破沉默。他還不想碰她。“等我洗完澡,你走吧。”她在煙灰缸裡捻滅煙頭。回頭望著他。“恩。”他盯著屏幕。 貝茜忘記把浴巾帶進浴室,他遠遠站在門外給她遞,她從門縫裡伸出手來,浴巾滑落,她沾滿泡沫的手一下拉住他。升騰的熱氣撲面而來,他仿佛又坐著船飄盪,身心分離,空氣漸漸稀薄,回盪在五臟六腑間,攪動著馨香。她的溫度引領他。他輕輕放下貝茜濕漉的身體,攤平她修長柔軟的手臂,重疊上去,讓十指交纏。船越飄越高,他握緊她,下面晃動著無數張模糊的笑臉,他把頭痛苦地埋進她濃密的頭發,投向黑色的神秘海洋,他掙紮著喘息,海浪翻湧而來,伴隨著泥土的潮濕和落葉腐爛的腥氣,皮膚摩擦的沙沙聲,象落葉在黑暗裡碎裂。她感到他強烈的顫栗,脖子裡滾動的眼淚,他停下來,大聲地啜泣,小心架起自己的身體,生怕碰碎了她。 貝茜坐起來,微笑著裹著毯子靠在床上抽煙。“怎麼,想到家裡等你的人了?”她嘲弄地問。他走到窗前席地坐下,窗帘隨晚風拂弄他裸露的雙腳,很快把他的淚吹幹。世界只剩他一個了,無限寂寥在胸中擴散、膨脹。五年裡,他時常回憶,卻沒有哭過,如今真遇到貝茜,流淚了、傷心了,也不準備向誰懺悔,他知道自己的自私,做任何事情都想清楚出路,對實際利益的認真估算,努力地保持個體自由,他這樣的人是孤獨的,因為對所有事情的寬容度很有限,明白置身事外、保持距離、刻意冷漠的重要。別人猜不透他。一些不能用對錯來簡單判斷的問題,他以為在時間的河流裡,將煙消雲散,誰知道,道德和良知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尺,隨時隨地丈量著人的心,遺忘不掉,就要被反復詛咒。 今天春節回家鄉,哥嫂蓋起新房,經營著一家雜貨部,隨著他在經濟上的漸漸寬鬆,家裡人也跟著過上好日子,父親辛勞一輩子終於能夠安享晚年,不必再為衰老無用的身體哀嘆、為每日三餐發愁,人本是要老的,但貧窮使人產生奢望,巴不得身體是台永動機,有源源不斷的能量,可以日夜勞作才好。他相信極端扭曲人性,因此總渴望轉變。現在生活狀況好轉了,左鄰右舍都知道他有出息,掙了不少錢,給家裡掙了光,在城裡過上他們想都不敢想的體面日子。表面的光鮮迷惑人,他清楚自己的位置,充斥在身邊的全是羨慕和嫉妒,不是尊重。他雖然看重自己的努力,也絕不認為自己應該受到尊重。妥協和懦弱已經使他變得面目全非、狼狽不堪。 春節裡,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坐在寬敞的新房子裡吃豐盛的年飯時,他更感悲哀。無力擺脫的貧窮本身就是羞辱,它意味著長期的、無可奈何的忍耐和憤怒。他的學費一度成為家裡沉重的負擔,哥哥為了省出錢來,只吃素食,患上營養不良的毛病,常常頭暈眼花,聽信老人的勸說,偷偷練起氣功,據說能夠抵抗飢餓,不沾葷腥也身體強健。他在哥哥床頭發現發黃陳舊的氣功解說書,想到哥哥挺著單薄孱弱的身體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擔,為他默默犧牲這麼多,驚異內疚得趴在床上痛哭,怕哥哥發現,把臉埋進泛著霉味的枕頭,壓抑著流淚。他一聲不吭地把書拿到學校,忍著食堂飯菜的誘惑,也開始拒絕葷食,只吃饅頭和蔬菜。怕同學取笑,還有那些復雜的、好奇的、同情的目光,只好白天記下書上的氣功要領,半夜才悄悄起來在寂靜的校園裡練習。貝茜遇到意外的晚上,他披著衣服剛繞到圖書館後面,就看到地上的糾纏和掙紮。粗壯的歹徒咒罵著她的反抗,硬是連踢帶打,沿著落滿枯葉的偏僻小路把她拖進草叢……他猶豫過,想沖上去呵斥阻止,顧慮自己勢單力薄,英雄當不成,倒反身陷困境;想尋求幫助,又怕引起別人種種聯想,詢問他為何深夜不休息,在校園裡遊盪,他該如何解釋?暴露自己可笑的目的嗎?腦海裡迅速掠過種種念頭,僅是一個不相幹的女孩子,如果他不出現,事情一樣要發生。他踉蹌地摸回宿舍,睜著眼睛捱到天亮,第二天若無其事地沉浸在整個校園的意外和震驚中。他確實沒料到是貝茜,他為此自責,但那也是自私自慰的情緒,因為無論是誰,結果可能都一樣。至於貝茜深夜為什麼仍留在校園裡,不得而知,她拒絕解釋和調查,並再次成為轟動的話題。這一回,她無法置若罔聞,離開了學校,放棄即將完成的大學學業。 他凝視窗外,猜測著貝茜在深圳可能有過的種種經歷,其中的復雜和艱辛遠不如她敘述的那般平淡輕鬆。他心裡的膿瘡捅破了才能痊癒,會有一瞬間專心的刺痛,極有可能留下永久的傷疤,他不想碰它,決定讓它在內部悄無聲息地潰爛。“生活在喪心病狂地繼續,會一直繼續。”離開前他對自己說。貝茜睡著了,身體在溫和的月光下簡單潔白,一動不動。
琳等著他,焦急卻不動聲色,在黑暗裡突然拉亮電燈,照得他睜不開眼睛。“回來了?”琳問。“哦,幾個老朋友高興,大家聚聚。”他忙著解釋。“還不睡?”琳答應著,也不追問。“你沒回來,睡不著。洗完澡,早點休息吧,明天還得上班。”與其說琳信任他,不如說是因為她自身的驕傲和教養。她總不輕易流露心跡、不屑於象其他女人那樣去猜忌和懷疑。他欣賞琳的品質,不使性子、耍脾氣,但她的不冷不熱、若即若離又讓他氣餒,仿佛他是無所謂的存在。比如琳說:早點休息,明天還得上班,他就不舒服,如果後半句換成注意身體,會好得多。上班是為她家賣命,這到底是關心他,還是關心公司的正常運行?對話繼而變質,不純粹。也許是他多心。琳脫俗驕傲,明事理,從不纏他。 貝茜則常常故意為難他,沖他撒嬌,霸道地希望時時陪著他吃飯、工作,盡可能多地與他待在一起,哪怕她知道他得顧及家庭和事業,難免分身乏術。她毫不掩飾失望、生氣的情緒,甚至有近乎無理的要求和行為:專門在他開會的時間給他打電話;他抓緊時間工作時,她在一旁盯著他看,讓他心神不寧;買價格昂貴的奢侈品,使他的信用卡透支;在情理上他必須和琳共渡的日子裡,想出各種牽強的理由挽留他,讓他為難,讓他不得不編出理由瞞天過海。他懷疑貝茜以此為樂趣,想方設法要他圍著她團團轉。所幸琳天性不喜多疑,哭天喊地、無理取鬧是她的教養所不齒的行為,她一向表現得大度、寬容、信任、理解,男女間的情愛遊戲她不感興趣。 他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間周旋,日子倒緊張有趣,貝茜熱情任性,琳知性冷漠。貝茜給他琳無法給予的自尊,琳給他必要的支持和協助。他對貝茜懷有歉疚,希望補償,盡力照顧她;對琳則充滿感激和同情,希望盡一個丈夫的責任和義務。他明白這樣的關系不可能一直繼續下去,卻貪婪地不願打破個人感情上的平衡,他也認為自己自私、猶豫得無可救要,卻逃避選擇。日子不知不覺流逝,轉眼又是秋天。
貝茜公司的一個客戶想訂一批罐頭,因為公司一直經營手工藝產品,無意投資。貝茜找到他,說是自己負責的非常熟絡的客戶,希望他幫忙提供資金,貨款收回後馬上連本帶利歸還,到時兩家公司都得利,她也正好借機會表現自己,爭取上司的好感。從公司的帳戶劃撥一筆資金,對他來說不是困難的事情,而且撇開他和貝茜的私人關系不談,也確實是合情合理的貿易合作,不應該引起懷疑。讓他稍有納悶的是,貝茜給他的接受貸款的帳戶並不屬於生產廠家。他向貝茜提起,她馬上一臉不高興,埋怨他信不過她,並解釋帳號是一家空罐廠的,廠家需要購買空罐生產,又因為欠著空罐廠一筆數目不小的款,才指定他們的帳號。他見她不耐煩,也就笑著簽了字。他是生意人,並非完全相信,只是貝茜果真另有目的又如何呢?她花這些心思,就順著她好了,全當哄她開心,大不了算一次投資失敗,再費些口舌跟公司交代過去。裝糊塗也是一次而已,這類把戲又不能永遠玩下去。 在正常應該收回貨款的兩個月時間裡,貝茜異常忙碌,兩個人相處的時間減少,幾天不見面,她也不著急找他,一反常態,總推說工作太忙。一次,他偶然為了另一筆生意到貝茜說的那家工廠抽樣檢查,問起貝茜公司的貨物情況,廠長驚異地說從來沒洽談過這筆貿易。他愣了一下,隨即想到貝茜果真在玩花樣。心裡不禁笑她冒傻氣,又不是特別巨大的款項,難道以為謊話可以沒有頭嗎?非等他去挑明,讓大家尷尬, 想問貝茜的,但看她一副坦然從容的樣子,又決定再等兩個星期,看她最後如何收場。貝茜終於主動攤牌的那天下午,他正在開會,手機突兀地響起來。他一臉歉意地走出去接聽,剛想責備她又任性地不分時間打電話,聽到另一頭她淡然的聲音:“我要走了,去美國,剛拿到簽証,跟你說一聲。”“你說什麼?”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要他知道,沒有他,我一樣能去。我憎恨欺騙。”電話掛斷了。他在走廊上腳步不協調地來回走動,努力保持平靜,他想貝茜可能在開玩笑,她喜歡逗他。他一面這樣安慰自己,一面更加心煩意亂,各種想象和猜測象厚厚的雲層遮蓋他的思緒。草草結束會議,他沖出來,站在落地玻璃前一次一次撥打她的手機。無人接聽。他看到從附近機場起飛的一駕客機,直沖雲霄,很快淹沒在雲層裡。 他懷著一線希望去貝茜的寓所,房間異常整潔,還殘留著她的花果基調的香水氣味,地面卻空空如也,沒有衣服、CD、書刊,她帶走了所有心愛的東西。他的存在本是如此微不足道,比不上那些物質的陪伴。他為她預交了全年的租金,她可以隨時離去。希望破滅,心反而平靜了,不再期待和猜測,他坐在地板上默默抽煙,試圖把事情好好想一遍。他懷疑和貝茜的相遇只是一場幻滅,不留痕跡地帶來歡樂和傷痛。從寓所出來,他去了公司附近的咖啡館,想要証實相遇的真實。那裡是他想到的最後一個可能找到她的地方。 朦朧的夜色裡,仿木材料建造的原色小房子依稀透出昏黃暗淡的燈光,行人和汽車的移動使它看起來是浮動的,隨時都會在空氣中飄升不見。貝茜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上微瞇著眼睛抽煙。“我知道你會來。”他沉默地看她。“我在等你。”“到底為什麼?”“我不甘心,一次被凌辱,就注定一輩子抬不起頭嗎?他可以欺騙我,利用我的自暴自棄,但不能侮辱我、輕視我。”她象貓一樣銳利。“你不也欺騙了我嗎?”他苦笑。他害怕她離開,她為他死水般沉悶的生活帶來活力和樂趣,他希望留住她,他留戀她的陪伴和撒嬌,需要她給他的自尊和隨性。她對他的依賴,琳無法給他。他絕不在乎那些錢,但還是絕望地威脅:“相信我會抖露你的欺詐行為嗎?你私吞商業貨款,讓我來收拾爛攤子嗎?”貝茜突然仰頭大笑,她憤怒地站起來,用手緊緊撐著桌子俯向他,美麗的眼裡滿是晶瑩的淚:“你不會!你是個懦夫!五年前我就知道你是懦夫。校園裡的那個晚上,我看到你。我永遠都忘不掉月光下那張膽怯猶豫的臉。我期望你會回來的,告訴自己你只是去叫人了,失去知覺前的一秒鐘還在等待奇跡出現,但你沒有,你象一只猥瑣的老鼠逃得無影無蹤。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欺騙你?你還打算用一輩子的時間編織無邊的謊言嗎!”他象一條被扔在沙灘上的魚,暴曬在耀眼的陽光裡,無處可逃。他咆哮著把她推倒,失去理智地趴在桌子上抽搐。貝茜站起來,嘲笑他:“回到琳身邊去,你委曲求全得來的生活,會不惜代價輕易放棄嗎?不用再卑鄙地威脅我,保持沉默和虛偽,生活將照常繼續。你注定是懦夫。”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貝茜,和咖啡館裡的邂逅剛好相隔一年。生命裡充滿偶然,在各個時期出其不意地發生,他們可能相互聯系,也可能彼此孤立,生活表面上有特定的軌道,每次偶然都是意外,或大或小,可能一下就使生活偏離,也可能幾次意外累積作用,一點點地讓人在平靜中感覺生命的無常。貝茜是對的。琳和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次正常的投資失敗,生意場上見慣不怪的欺詐。琳的父親語重心長地教導他,告誡他吸取教訓。大家都不知道其間的變化,生活似乎絲毫沒有改變,他還是忙碌的商人,經營著成功的事業;是有責任感的丈夫,呵護照顧多病溫柔的妻子;是家庭的支柱,維持著安逸優越的日子。但他的靈魂不再安於以往的面具,曾經因為習慣和麻木而信以為真的許多事情已經灰飛煙滅,他常常在夢中反復陷入無法自拔的回憶,突然尖叫著驚醒,一身冷汗。 琳以為他工作壓力太大,神經衰弱,勸他外出旅遊。他哪都沒去,一個人回到縣城休息,每天在田埂間,在村邊的矮木從中,在小時候玩耍的池塘邊,在廢棄的校舍裡渡過,什麼都不想,只是讓時間緩緩流淌,他不知道自己想找尋什麼,又曾經得到什麼。如果再遇到貝茜,生活或許完全不同,他擁有的一切顯得空虛無力,放棄才能得到自由,如果請求原諒再重新開始,算不算太遲?可是他已無法再承受自己。
坐火車回城的路途中,他在終點的前一站下車,想慢慢走一段,因為路上可以看到大片的落葉。他背著大大的旅行包,坐在鐵路邊給琳打電話,說他會比預計的時間晚一些回去。琳囑咐他小心,還簡短地說了公司的情況,很多事情等著他回來處理。他低聲答應著掛斷手機。 暮色漸降,田野上的小村舍透出點點亮光,煙囪裡冒出白色的裊裊炊煙。簡單溫暖的生活。他跨過鐵路,想走近一些,仔細看那些人家。田野邊排滿光禿禿的他叫不出名字的樹木,暗色的泥土地上舖滿幹枯後卷邊的落葉。他跨過一條鐵路,前面的鐵路上有列車經過,他停下等待的時候,另一輛刺眼的列車從後面的鐵路上朝他的方向開來。交匯的瞬間,他遲疑了一下,在兩列並排行駛的火車之間考慮著應該前進還是後退,還來不及完成思考,後一列飛馳而過的火車已經嘯叫著掛起他身後的背包,繼續急速行駛,一剎那,他象被釘上車皮的裝飾木偶,動彈不得,溶在夜色和火車的燈光中一晃而過。天旋地轉間,他又隱約看到漫天飛舞的樹葉,貝茜穿著鮮艷的玫瑰紅裙子和米色皮鞋,踩著細碎的步子走遠了,白色綴紅花的薄絲巾在秋風中舞動,纏繞著脖子……他的背包帶跟隨火車行進近二百米後突然斷裂,他被重重拋落在漫長冰冷的鐵軌上。 人們發現他的屍體完好,沒有明顯的傷痕,可五臟六腑俱裂,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更奇怪的是,對面小路上滿地的幹枯落葉竟然在一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秋天隨即結束,漫長的冬季如約而至。
後記
開始寫這個故事時,並沒想到死亡,直到情節的發展讓我越來越覺得生命的終結才是最合理最安然的結局。同時想起看過的《蝴蝶夢》續集──《德溫特夫人》,作者是蘇珊.西爾。描寫了邁克西姆夫婦離開曼陀麗後的生活,麗蓓卡的陰影並沒有隨著曼陀麗的焚毀煙消雲散,她始終無形地存在,肆意控制他們的生活和情感,強迫他們在道德悖理中掙紮,直到疲憊、恐懼和厭倦。還有充滿仇恨,對麗蓓卡忠心耿耿的管家──丹弗斯太太,像一心要復仇的冤魂,窮兇惡極。盡管如此,生活似乎可以繼續的,因為有愛和信任,雖然並不徹底。但作者要邁克西姆死,沒有前兆的交通事故,情理中的意外,突然中彌漫著淡淡的哀傷和平靜。
“十分奇怪,他沒有受傷,似乎額頭上稍微有點兒青腫。我無法理解他為什麼死了。”
“不過這個問題我並不思考。在那兒的他我視而不見。我只看見在所有那些別的地方與我在一起的他──在蒙特卡羅的路上開車,邁著大步走過幸福谷(傑斯帕在他腳邊蹦蹦跳跳),兩手撐在那艘舊輪船的舷攔上站在我身旁(當時太陽已經落山但一輪新月尚未升起,我們正駛入伊斯坦布爾),在長滿青草的山坡上俯視著下面盆狀地形裡的科貝爾特林苑。”
盡管一向不太喜歡名著的續寫,但邁克西姆額頭上那個致命卻不顯眼的青腫,最終讓我接受這個故事。一切為遺忘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勞,逃避只讓往事越發清晰,罪惡感日益深重,一念之差犯下的錯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償還才能得到救贖。
感謝卡百利樂隊的《DYING IN THE SUN》和神秘園的專輯,舒緩空靈的天籟之音,陪伴我寫完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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