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手上的檔案資料，下一個要訪談的是一個十七歲少年。
資料上說這個孩子不喜歡與人溝通，個性有些孤僻，興趣是種植花木，整座校園的花圃都是他一個人照顧的。
這個星期，我接受這所學校的委託進行例行性的學生心理輔導。這是一所啟聰學校，因此所有的輔導都必須依靠手語來進行。
少年進來了輔導教室，我向他比了一個「你好」的手勢，示意要他坐下。
可是少年並沒有立刻坐定，反而是直盯著我看，像是在確定某件事，約莫十秒鐘，他對我綻開了笑容。那一瞬間，我有些驚訝於少年的微笑，更震懾於他異常俊美的面貌。
我立即展開工作，用手語試圖和少年打開話題，可是他並未有任何反應，就在我一個人大約唱了三分鐘的獨腳戲時，少年長嘆了一口氣，竟然開口對我說：「別比了，我會說話。」我嚇了一大跳，以為自己聽錯了，資料上明明記載他是一個天生的聽障生，也因此失去學習說話的能力，可是，現在他竟然用著純正的口語對我說話！
「你聽得見嗎？」我問。我注意到他並沒有配戴助聽器。
少年點點頭。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你並沒有聽覺障礙？」
少年再度點頭。
「其他人知道嗎？你的父母呢？」
少年搖搖頭。
「如果你一直都聽得見，為什麼從來不表示？十七年來，你從未開口說話嗎？那現在你又為何決定開口？」這個少年燃起我強烈的好奇心，對於一個正常人何以能夠忍耐十七年不說話，我有著滿滿的疑問。
「因為，我現在要說個故事……」
……
他來自桃花源，那個世人們傳頌中的仙境。可是，自從那個武陵人來過後，那個如詩如畫的故鄉，就這樣，消失了。
原來，最初的時候，少年的祖先在逃避秦皇的暴政時，曾經一度走投無路，在近乎山窮水盡的時刻，忽然出現了一位仙人，說是奉天神的旨意，帶領他們來到桃花源。
仙人表示此處是世外祕境，因恐遭無知之人踐污，所以不願世人得知；如今天神感念少年的祖先良善，特許他們在此定居。
當時，仙人臨去時曾和少年的祖先約定，他日若有人意外探得此地，居民們必須留其定居，不得使其歸返，否則，桃花源將不再存在。
「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那個武陵漁人！」他忿忿不平地說道。當他說到這裡時，我開始懷疑這個少年是否患有妄想症，但是，他全然投入的神情，讓我又忍不住地想聽他說下去。
「我們殺雞作酒，盛情款待他。雖然我們都知道和天神之間的約定，但最後還是因不忍心他與家人分離，全村商量後，決定放他離開。再三囑咐他不可對外提起我們的存在，沒想到，他為了貪圖封賞，一出去竟然就去告訴太守！」
「可是，如果我沒記錯，根據陶潛的《桃花源記》，並沒有人找到你們，你們應該仍可保有自己的家園，不是嗎？」更何況，學生時代的課本都說桃花源是陶淵明杜撰出來的地方。
少年聽了我的話，沈默了好一會兒，他露出了些許的苦笑，眼眶悄悄泛起淚水。
「其實，那些尋找桃花源的人，早就來到桃花源了，只是他們並不知道。」
「你們全都躲起來了？」
「沒有，我們就站在他們面前。」
我愈聽愈迷糊，不知道自己這麼認真和他談論這個話題是否正確。
當武陵漁人說出桃花源這個祕密之後，世人們禁不住騷動起來，許多人拋妻棄子，紛紛動身啟程，每個人都想一窺桃花源的真實面目。
天神知道少年的族人並沒有遵守約定，大為震怒，儘管族人們苦苦哀求天神的原諒，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那一天早上，村子裡的花兒全都開了，天空是清澈無比的藍，那是桃花源最美的早晨；可是，下午時，花朵們卻又瞬間全部凋謝；黑夜一到，狂風驟雨，村裡面的動物都躁動不安，到處都聽得到哀鳴聲。桃花源一向晴雨定時，從沒有過這樣的情形，大家心裡都明白，是天神要來懲罰我們了。」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們全在風雨中失去了知覺，等到天亮時才漸漸甦醒過來；可是，每個人卻都動彈不得，雙足深陷泥淖，眾人面面相覷，傾刻間的震撼讓我們失聲驚叫，因為，我們全部、全部都變成了一棵棵的桃樹，連三歲小童都沒有例外……」少年說到這裡，忍不住掩面哭泣；我被這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撼動著，不知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
「一天又一天，我們的肢體漸漸麻痺，大家不再交談，事實上是我們也喪失了語言的能力。對於變成一棵桃樹，我們慢慢習慣……原本，我們終日祈求天神的諒解，但天神卻始終沒有回應。」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那些人其實有找到你們，只是不知道你們全變成桃樹，而以為你們失去了蹤影？」
少年輕點著頭，眼神飄向窗外的雲彩。
「我們無生無死，春天來時我們盛開，秋日時分我們凋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們被囚困在完全的孤獨中，忘卻了自己曾經是個『人』的感受。」少年的聲音裡透著極深刻的無助與恐懼，我無法想像一個人究竟要如何與樹木作聯結。
「那你呢？你怎麼變回來的？天神釋放了你們？」我仍試圖找出少年故事中的缺漏。
「因為，我遇見了她。」少年定睛看著我，以一種堅定溫柔的語氣訴說。
「她是誰？」
「她是一個很甜美的女孩。第一次見到她，她倚在我的身上說：她有一個愛慕的人，那人聰明、熱情，還有著遠大的夢想。只是，那個人暫時無法接受她，說是要去尋找傳說中的桃花源，只要一旦找到，便會回來接她。那女孩問我：桃花源在哪裡？還說我是一棵桃樹，應該會知道。」
留言列表
手語開班快訊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