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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年來,我沒慶祝過生日。」手語翻譯員阿文笑著跟我說。


他的生日,在6月4日。


他很愛笑,幾十歲人,笑起來,卻像個小孩般傻氣,對比在台上嚴肅認真地做手語翻譯,很不一樣。


香港的手語翻譯稱不上是一門專業,也維持不了生計,而他的正職其實是聾校的半職社工,空餘時間才做手語翻譯。除了學校工作之外,大大小小的活動,電台翻譯、警署翻譯、醫院翻譯等等,只要有時間,他幾乎都隨傳隨到。


說來有趣,我認識阿文時並不在香港。我當時在墨西哥,寫了一篇農村手語老師的故事,輾轉間,與他在blog上認識的。回港後,與他見面,談及香港的聾人情況,發現他對聾人的發展了如指掌,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經常廢寢忘餐。而每次見到他,幾乎都跟聾人活動有關,口上也常掛著他的夢想和計劃。


與手語結緣 源於生日


筆者終於約到阿文做訪問,先問投身於聾人服務的因由。


原來,一切夢想的起初,並非來自聾人的認識,卻源於他的生日,六四。


1989年6月,20歲出頭的他在股票市場工作。他憶述,「六四事件後,那幾天的香港,股市大跌,愁雲慘霧。香港人夾在一個非常不安的胡同,一方面因中國政黨鎮壓學生而憤怒絕望,另一方面又需要關注自己的經濟和生活,徬徨無策。」


六四民運的結局是華人歷史的悲劇,手無寸鐵的青年為了社會公義,為了追求民主和思想自由,為了實踐更崇高的道德價值,走上天安門廣場示威遊行,絕食抗爭,最後卻被軍隊鎮壓、驅趕、殺戮……青年人犧牲了寶貴性命,換來的,不但沒有民主,沒有自由,沒有公義,卻證實了執政者的殘酷、人性的可憎、制度的醜惡……


或許,生日本來不關別人的事,別人生死也不關自己的事。然而,生日那天,整座城市蒙上陰霾,整個國家披上蒙昧,甚至整個世界的華人為這場人禍而哭泣,試問,誰有心情為他慶祝生日,他又有甚麼心情慶祝自己生日?


對他來說,似乎無需再多原因,無需自我解釋,像是得到上帝的暗示,覺悟個人的使命,他做了一個決定。「從那天起,我想做點事,不久便辭去工作。業餘時,我曾上過手語班,所以很自然地便選擇服務聾人。」一做,前後就廿多年,機構職員由幾個人發展至十幾人,而他由機構的小職員,升到機構的主任。後來,他希望能參與聾童教育的工作,便毅然轉到聾校,最初是半職的手語項目Project Manager,兩年後機緣巧合,轉做半職社工。至今,業餘時間依然繼續四處做義工,以及手語翻譯。


無我的翻譯員


作為一位翻譯員,他是橋樑。常遊走於聾人和健聽人的世界,他似乎不能擁有個人性格,或者說,他翻譯時必須無我,才能一心一意地做翻譯。聾人或手語以外,他很少說自己的事,也很少評價別人。他像一個謎,叫人難以從他的說話中捉摸到他的思維模式。有時,他的寡言,讓人覺得沒有意見,沒有性格,沒有生活,只有知足地傻笑。


有一次,聾人青年阿A找我作曲,為他的電影功課作背景音樂。完全不懂作曲的我錄了旋律,配上歌詞後,便找音樂朋友編曲,然後到Studio錄音。錄音當晚,阿文一直陪著我們,幫忙翻譯。中間有段令人尷尬的小插曲,就是阿文向阿A指手劃腳地解釋,為何我五音不全,不停走音。


錄完音,已是深夜,街上無人,只有我,聾人朋友和翻譯員,靜悄悄。


我忍不住打破寧靜,問阿文,「你經常都是這樣陪人家嗎?」


在我眼中,幾十歲的中年男人,與一班年輕人,在外面搞到深夜,不是為了工作責任,不是為了自己的社交圈子,不是為了金錢,也不是為了表現自己,只是夾在我們聾健之間做翻譯,讓溝通能夠暢順?


他笑著說,「這是我的工作。」或再仔細說,那可是沒有酬勞的工作。


我頓時想,深夜不歸家的他,家人能受得了嗎?


而他,很少談及自己的故事。


工作就是生活


至今,他孤身一人。


「你跟聾人相處了那麼多年,曾喜歡過聾人嗎?」筆者戰戰兢兢地亂問,希望找個不太沉重的話題入手。


「當然有。」他沒有大笑,似乎意識到我下一個問題,接著說,「其實不是聾或健的問題,最重要能夠溝通……不過,我這一輩子愛過了,也錯過了,現在不敢多想,也沒有花時間去想。」


他愛過的女人,指的是「前妻」,「我們倆是在手語班認識的。」


一起上手語班,表示了對方是健聽人,不是聾人;那麼「前妻」兩字,卻暗示了背後一言難盡的失敗婚姻。


「你還愛前妻嗎?」筆者支吾地問。


他沉默了一伙,「應該是愧疚多點。既然曾經真心相信的山盟海誓,最後也無法守諾。做人還是隨緣吧。」他輕輕淡淡地掠過,掩蓋了難以想像的痛。上帝像很愛開玩笑,服務聽障社群的他有一名女兒,也曾需要佩載助聽機,似乎注定他對聽障人士的愛,說不清,剪不斷。


「隨緣」兩字,從來都不配予沒有經歷生離死別的人所用。因為隨緣,他從不為自己打算,也從不改變自己來換取世人眼中幸福美滿的生活。


「是否因為你太認真工作,忽視了家庭?不曾為她而改變嗎?」筆者嘗試尋找原因。


「改不了,我的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睡覺就不用工作了。」他收起笑容,非常認真地回答,叫人不懂反應。或許,對比89年的生日,他覺得自己所面對的,所付出的,所體驗的,實在微不足道。


「一直都沒有慶祝生日嗎?」


他搖搖頭,說,「20多年了,我以為自己放下了,原本也打算重新慶祝。誰不知,前年哥哥在6月3日去世了。感覺就是,生日只不過提醒我,某些日子不能被忘記。」他淡淡地笑說,拖著聾人聽不到的嘆息聲。


(PS:香港註冊的手語翻譯員約有10名,受過專業培訓的更少,面對近十萬名聽障人士的需求,手語翻譯員的數量嚴重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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