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手語」是一種「象形」語言,但許多手勢的意思仍要靠上下文來決定。
左圖豎直手腕當樹幹,手指曲張做樹枝狀,這樣的「樹」很有趣吧!
(林格立)
2008年9月第104頁
文‧陳慧瑩 圖.林格立
台灣有超過10萬名聽障者,如果加上語障等瘖啞者,人數更逼近20萬。一般人對他們認識甚少,更別說主動溝通,探尋他們的內在聲音了。但林亞秀,一個30歲不到的小女子,卻勇敢闖入這個無聲世界,為台灣的「自然手語」留下珍貴紀錄,也為聽人與聽障者搭起了友誼之橋。
中午時刻,台中大甲鄉間農舍,女主人何春貴端出一盤鳳梨。台中縣蓮心自強服務協會志工問她:「好甜啊,哪裡買的?」何春貴右手在嘴前作勢,拉出長長的舌頭,男主人蔡一興則右手比「2」,左手拇指彎曲微晃。
這場「無聲對談」,女主人想表達的是,「我在第二市場買的,那附近不是有間廟嗎?就是有七爺八爺那間......」男主人則補充:「那家鳳梨很好吃,兩顆才50元。」老夫婦的無聲對談不過幾秒間,生動而帶著強烈視覺感的肢體語言,讓人印象深刻。
為了捕捉這一幕,林亞秀放棄了台北的工作,隻身來到陌生的大甲,希望拍出更多被遺忘的「自然手語」。這只是第一步,她計劃在一年半至兩年間走訪台灣本島與離島,完成自然手語的影像紀錄,建立聽障者的自然手語資料庫,為繽紛歧異、像萬國語言般的全球手語庫,添上屬於台灣的獨特一頁。
說自己聽不到的話
林亞秀,2007年第四屆「Keep Walking夢想資助計畫」得主。她的夢想起於一個偶然機緣:大三時因為好玩參加手語社,有天社團接到一名聽障兒家長的委託,希望能請人為孩子安安伴讀。
5歲的安安是重度聽障,父親也是聽障,因為發現手語無法與外人溝通、比手劃腳呀呀作聲更引人側目,他不希望孩子步上自己後塵,所以禁止安安學手語。小安安於是被送進醫院,盯著語言治療師的唇形,努力練習著自己聽不到的語言。
林亞秀好奇地跟去看,結果發現,耗了一整個下午,安安只發出「ㄅㄆㄇ」3個模糊的音。她至為震撼,因為同年齡的女孩早該語彙豐富、伶牙俐齒了,但智能完全正常的安安,卻因為不會手語又發不出口語,只能用哭鬧來表達情緒。為什麼聽障人要模倣正常人說話,卻拒絕手語?即使聽障名模王曉書,她在演講時也不會羞於帶著手語翻譯員前往啊,安安何必從小就徘徊在「聽人」(聽力正常)與「聾人」之間,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呢?林亞秀有種心痛。
此外,在目前特殊教育體系傾向「文字手語」的教學下,年輕的聽障者與老一輩難以對話,更別說進入彼此的內心世界。她感受到聽障者的「母語」──自然手語──正在消失,這對聽障者將是重大的損失。
尋找被遺忘的動作
一連串的疑惑與難過,別的手語愛好者可能因事不關己而逐漸拋在腦後,但林亞秀不僅把它當作一門學問來研究,還列為工作的唯一選項。
林亞秀開始蒐集文獻資料,追溯出台灣的聽障教育源於日據時代,走的是「自然手語」路線,強調視覺化及圖像化,即透過手勢、臉部表情來表達意思。例如手指抓東西塞進嘴裡就表示「吃」,一目瞭然。這種方式很原始、很直覺,但難以表達深度思想,也往往不符合抽象複雜的文法,常出現「我吃不要」、「他生氣很」之類的語句。
民國70年代,隨著啟聰教育向主流教育靠攏,教育單位研發出方便教學的「文字手語」,依著一般中文語句的結構順序,以手勢逐字逐字打出來,兩者差異甚大。在教育政策的影響下,自然手語因此式微。
6年前,林亞秀參加北市勞工局手語翻譯服務團培訓,成為手語翻譯員,協助有需要的聽障人將手語翻譯成口語。因為採接案制,有時好幾個月都沒有案子進來,然而為擔心錯過手譯工作,她寧可推掉打工機會,在家裡進修、枯等,「我就是喜歡這一行,」她說。
2007年意外得知並入選「Keep Walking夢想資助計畫」,讓林亞秀啟動實踐人生大夢的引擎,她決定辭去工作,全台奔走,針對六、七十歲在光復前出生的聽障人進行田野調查,紀錄他們的生活圖像與歷史軌跡。
解讀無字天書
鏡頭回到台中大甲。林亞秀背著重達7、8 公斤的「隨身包」,裡面有電腦、攝影機等裝備,來到74歲的蔡一興家中。他種菜,林亞秀跟拍,他參加槌球比賽,亞秀也跟拍;即使他大老遠跑到彰化縣與朋友聊天,林亞秀照樣騎著摩托車一路跟拍,儼然是專業「狗仔」。無聲對談中,只見蔡一興與友人比手劃腳、神情亢奮誇張,時而大笑時而互摃,林亞秀則從中尋找「被世人遺忘的動作」。
接著她又回大甲,來到78歲的獨居老人李榮華家中。李伯伯一見到她就開始「講」自己的故事,談到小時候目睹的戰爭景況,老伯伯露出猙獰表情、右手往肚子猛劃一刀,不知是表示切腹自殺還是殘害百姓,驚悚感十足。
傍晚,林亞秀回到租屋處開始整理影片,解讀「無字天書」。有時一天內就拍了4、5捲DV帶。她試著從表情與動作中抓出「字彙」,不懂就反覆重看,直到看懂為止。
「解讀片子最累,耗費的時間是拍片的好幾倍,」林亞秀說,有時「無聲電影」看到一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手語「方言」,雞同鴨講
5月中,她從大甲騎摩托車到台南,走訪一些老聾人,有的年紀不符、有的身體不好、有的拒絕受訪。眼看能用的人脈、能問的聾人團體都問過了,仍未找到適合對象,她決定地毯式騎車掃街,終於在東山鄉找到線索,沒想到按圖索驥跟到受訪者家中才發現,對方早在名單中,只是身體不佳無法受訪,繞了一圈又重回原點。兩個月後總算在白河鎮找到77歲、受過日本教育的皮鞋店老闆李仰豪,林亞秀立即帶著行囊搬到白河,打算Long Stay 3個月。
有次她遇到李仰豪的太太在醃漬「破布子」,輕嚐一口後,她用手語對李仰豪說:「鹹鹹的」。結果老先生一臉疑惑,用手語回:「沒加鹽啊,只有辣椒,鹽對身體不好,一向不加的。」。林亞秀不解地答:「不辣啊,就鹹鹹的,剛剛鹽巴加很多啊?」何況自己還有拍到一大杓一大杓的鹽巴畫面。直到老先生拿出紙筆「溝通」才發現,原來林亞秀手語打的「鹽巴」,跟李仰豪的「味精」是同個手勢;而李仰豪的「鹽巴」手勢,則跟林亞秀所學的「辣椒」類似。
李仰豪的意思是:「沒有加味精,只有加鹽巴。味精對身體不好,一向不加的......」好一個雞同鴨講,讓林亞秀捧腹大笑。
百花齊放的手語世界
幾個月下來,她學到很多古老詞彙,也發現台灣南北手語的差異。例如「銀行」,新的自然手語是雙手拇指與食指同時打「O」(指「錢」)相碰,其餘3指指尖相頂,比出三角形(屋頂之意);老一輩則是左手張開,右手打O並蓋在左手上(表示蓋章),手勢緣由是「領錢要蓋章」。
又以「台灣」為例,新的自然手語打法是「啃甘蔗」(右手握拳,在嘴前轉動),可是學日本手語的老聾人卻說,「台灣」才不是「啃甘蔗」,是「美麗國」(「漂亮」加「國家」)。
又如「奶」,北部的打法是食指彎曲放在嘴上;中南部就非常視覺化,直接五指彎曲在胸前作「擠奶」狀。「火車」的打法,北部是左手手掌當車廂、右手2、3指在左手掌旁作輪動狀,表示火車輪軸轉動的樣子;中南部則拉出左臂當鐵路、右手手掌(車廂)在左臂上「一站一站往前行進」。
林亞秀認為,相較於「文字手語」,自然手語較能被一般聽障人理解。例如「網路」,「文字手語」是照字面逐一打出,也就是「網子」加「馬路」,與「網路」本身的含意相去甚遠;「高鐵」的文字手語是「高個子」加「鐵路」,反倒扭曲了「快速鐵路」的原意,而自然手語則打出「大鼻子」(高鐵車頭的特徵)加「火車」,結合「物體特徵」加上意義,生動易懂。正因為如此,很多聽障孩子是「上課打文字手語、下課打自然手語」。
現今資訊時代,各種新名詞快速更迭,自然手語往往來不及發展出與新概念相對應的手勢,不過時日一久,聾人還是會發展出新的詞彙。例如「Email」,便是由英文字母E與自然手語「信件」相結合的新手勢,既表字也表意。
不過,抽象的詞彙、概念或人名、地名等專有名詞,較難用自然手語表現,一開始必須靠文字手語輔助;聽障者若想學習專業知識,或是做更深度的邏輯思考,也需要仰賴文字手語。只是對習慣「眼見為憑」、認知能力往往發展不足的聽障者來說,文字手語不是他們能「抓得住」的,許多語意即使比出來也是似懂非懂,必須要以極大的耐心才能慢慢熟習並運用自如。
大家說手語
與蔡一興夫婦相處3個月,林亞秀也看出了老先生的感慨。由於聽力正常的子女不會手語,只能憑幾個單字溝通,親子間無法交談,形成一種「隱性隔離」,這種遺憾是一般人難以理解的。
「其實,對聽人而言,自然手語也可以是溝通的方式,不應該排斥。」林亞秀舉例,有個家庭,母親聽障、小孩正常,有一天家裡養的魚死掉了,小孩自己「發明」手語,作出「魚翻肚」模樣,母親一看便知。
眼看著自然手語因老人凋零、無人傳承而式微,一種溝通方式面臨消失,林亞秀望著已拍攝的數十捲錄影帶,腦中浮現一幅幅生動的肢體與表情,這是文字世界所看不到的精彩畫面。她告訴自己,就算力量單薄,也一定要留住它,為聽障朋友建立自然手語的資料庫,也為這些人努力表達自己、和外界溝通的奮鬥留下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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