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 9, 2014
文 李玉玲
從第一次看到聾人表演就深受吸引且感動,到成立台灣第一個聾劇團,劇場編導汪其楣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她認為聾人是天生的表演家,也對表演充滿熱情,只要找適合的方法相互溝通,一樣可以在表演藝術發光發熱。常有人問她:為聾人導戲有什麼困難?汪其楣總說,忘掉專有名詞,把自己「歸零」,就能創造無限。「導演最重要的工作,不就是想辦法和所有人溝通,找出每個人的特質,讓他有所發揮。」
人物小檔案
◎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美國奧勒岡大學戲劇碩士。劇場編劇、導演、製作人及策畫出版人,也參與演出。曾任教中國文化大學、台北藝術大學、台灣藝術大學等校戲劇、音樂、舞蹈系,以及成大中文系。
◎1977年開始編導聾人戲劇,並推動聾人語言文化,擔任台北聾劇團1978《飛舞的手指.表現聾人生活》、1979《雕龍記》、1984《給你一塊土地》導演。2008年再度創辦拈花微笑聾劇團,擔任藝術總監,推出《無聲的榮耀》、《悠悠鹿鳴》、《我帶你遊山玩水》等製作。2010年編撰《歸零與無限——台灣特殊藝術金講義》一書。
◎其他劇場作品:《人間孤兒》、《大地之子》、《天堂旅館》、《一年三季》、《複製新娘》、《舞者阿月》、《歌未央》、《謝雪紅》、京劇《胡雪岩》、豫劇《浪漫傳奇拜月亭》等廿餘部,並指導崑曲、南管等演出與推動。
無障礙閱讀推廣首部曲─文學與劇場《我帶你遊山玩水》舞台劇
5/30~31 19:30 5/31 14:30
台北 誠品表演廳
INFO 02-33939888
作家康芸薇追憶丈夫過世後隨風而逝的美好歲月,以及兒女陪伴下走出傷痛的散文集《我帶你遊山玩水》,五月,將由導演汪其楣改編為舞台劇,在文化部「無障礙閱讀推廣首部曲—文學與劇場」系列活動中發表。
元宵節後,《我帶你遊山玩水》演員們集合,借一所高中的韻律教室展開排練,探索著出發。
「媽媽,妳去遊山玩水,我其實心裡還蠻想妳的,也想念哥哥和姐姐,還有,想念在天上的爸爸……」有人念著台詞,有人揮動手勢,「勿忘我,勿忘我……」的歌聲,迴盪在放學後寂靜的校園。
汪其楣跪坐在地板上,一會兒提詞,一會兒幫著唱,演員走位錯了,情緒不對了,又趕緊起身,一下大聲喊,一下又湊到演員面前比畫說明起來,有人分神開始玩耍,她又成了糾察隊,半威嚇半勸阻:「你的台詞練好了嗎?」「到旁邊再複習一下。」
這趟從文學到劇本書寫,再變成立體表演的旅程,走起來並不輕鬆,汪其楣是「導遊」,更像帶著新兵的士官長。參與演出的演員有盲人、聾人、坐輪椅的,以及劇場演員,大家以不同的感官經驗「遊山玩水」,汪其楣得全面關照,她笑說:「就像帶兵打仗一樣,要有方法。」
地板上,除了一般劇場排練用來定位的有色膠帶「馬克」,還以較為立體的水管、壓條作為引導,看排時問:「今晚沒看到盲人演員來排練?」汪其楣指著:「穿牛仔褲的男生、長頭髮的女生是盲人……」我們有點訝異:「完全不像!」她驕傲地說:「因為,這是無障礙舞台呀!」
首次看聾人表演深受吸引 從此投身聾盲表演
汪其楣的驕傲,是花了卅多年摸索出來的。從一九七八年為台灣第一個聾劇團編導《飛舞的手指.表現聾人生活》,她從那個不知能為聾人做些什麼,也不知在台灣有什麼發展,內心惶惶的青年劇場導演,到現在,行動依舊積極,態度依然堅定,只是,多了歲月磨練下的淡然,「做齣戲不見得能改變社會的觀感,但至少可以證明藝術是不設疆界的。何況這些人平常就行走自如,是一般人對他們的能力有刻板印象。」
「妳不是很兇?會罵他們嗎?」汪其楣回:「何必罵!聾人是用視覺在感知的,大聲吼也聽不見,他們甚至可以選擇不看你,要用有效的溝通方式。盲人和聾人都需要更詳盡的情境解說,其實任何演員都一樣。」
一九七○年代,汪其楣在奧勒岡大學當研究生,也教初階表演課程,一次在西北戲劇年會遇到美國聾劇團舉辦的工作坊,深深被吸引:「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聾人表演,沒想到如此精采而生動。」暑假回台,汪其楣和當時在盲聾學校任教的作家謝霜天聯絡上,到她班上和同學進行短期的戲劇活動,汪其楣更心動,想著:「不知何時才有機會和這些天生的表演家一起工作?」
為了對聾人多些了解,她跑去奧勒岡大學教育學院尋找與聾人相關的課程,只有「讀唇教法」,上課之外,還到當地老人中心實習,教聽力逐漸喪失的老人讀唇語,後來,因緣際會擔任該中心老人劇團的導演。那時,汪其楣已導過貝克特《終局》、尤涅斯柯《禿頭女高音》等西方劇作家的作品,而走入所謂「常民」的導演實務,可說是從這些美國阿公阿媽開始。
因緣際會成立聾劇團 首次公演回響熱烈
汪其楣認為,一個劇場導演,不是只能夠和專業者工作,也要能與非專業的人溝通,「藝術教育不該成為專業障礙,變得只會和圈內人合作。」
一九七六年,汪其楣學成返台,在大學兼課,認識在台灣推動手語教育的美國語言學者史文漢。大專聾友會在史文漢家中聚會,一直把成立聾劇團掛在心上的汪其楣也去了,「那場聚會,每個人都慷慨激昂說出一堆理想,輪到我說話,我說:我只會排戲,聾朋友聽了躍躍欲試:『我們本來就想演戲!』」一九七七年九月十八日,聾劇團就這樣誕生了。
團長顧玉山提供位於廈門街的公寓作為排練場,汪其楣帶了兩位文化音樂系的學生林舉嫻、陳慧中當助理,每周五晚上與聾友們排戲。「我告訴自己:不要帶著先入為主的觀念走進他們的世界,先認識聾朋友,再談要做什麼戲。」
「聾人的世界並非全然無聲的,他們對聲音很感興趣,音樂系兩位學生教聾朋友看五線譜,也用身體了解節奏,大家學得起勁,兩位助理也以所知有限的手語亂打一通,大家在一起幾個月後,聾劇團的戲就這樣慢慢發展出來。」
汪其楣記得,每回排戲,客廳總是坐滿人,認識的,不認識的,充滿好奇,她才發現:聾人缺少一個可以自由自在參與的空間,用自己的語言讓他們感到自在,也興起日後成立聾人社團的念頭。
一九七八年,聾劇團在台北金華街月涵堂舉行首次公演《飛舞的手指.表現聾人生活》,引起很大的回響,連門口都站滿人,文教界看完演出大受感動,作家在報章撰文,國中校長看了提出邀約,汪其楣以手語歌進行聾人聽人交流的點子,也大受歡迎,公演結束,想要學手語的詢問不斷,促成手語班在各地開課,學手語蔚為一股風潮。
戲成功了,聾人的戲劇潛能被看見,手語的優美被肯定,但是,戲劇解決得了聾人在社會上和教育上遇到的困難與障礙嗎?汪其楣決定去找答案。她去過日本和美國參訪,在美期間,拜訪美國聾劇團、華府高立德大學、羅徹斯特的聾人科技學院,高立德大學從警衛到校長皆打手語,校內還有多位博士學位的聾人教授,汪其楣想:何時台灣也能有這麼好的特殊教育環境?
為自己開路 生命綻放光彩
在古埃及藝術課堂上見到一位女教授手口並用地授課,卻有一位坐在第一排邊邊的學生,還要依靠手譯員站在面前打手語,「他是外國學生嗎?」汪其楣想。
原來,那個人不僅聽不見,還是弱視,必須有人在面前打手語才行。下課後,看見那位學生坐著輪椅離去,汪其楣受到很大衝擊:「這位聾生耳朵聽不見,眼睛看不清楚,肢體也不方便,但他沒放棄追求豐富心靈、開拓知識和視野的權利。」
「每一個人必須自己給自己開路。」汪其楣頓悟:與其羨慕別人,不如自己努力。
帶著滿滿的能量回台,繼續打拚,開始第二齣戲《雕龍記》排練。同時,聾友及聽人志工們成立「手語俱樂部」,沒場地,就把台北新公園(現在的二二八紀念公園)當成臨時報到所,大家開心「唱」完手語歌,就開始規畫工作。
聾人、聽人一步步努力,接著建立手語之家,並申請成立中華民國聾人手語研究會,汪其楣當了三屆理事長,再交棒給聾人,之後,國內陸續衍生出更多的全國性或地區性聾人社團。
一九八○年代,汪其楣雖然忙於參與藝術學院(今台北藝術大學)建校工作,以及教學與創作,在聾人戲劇上常退居第二線,但她開始注意到其他被邊緣化的藝術發展,在學校開了幾年通識課程「特殊藝術理論與實習」,希望學藝術的學子能創造出有效又有趣的方法,和感官習慣、肢體活動方式及心智感知能力不同的人一起合作,一起活動。
汪其楣說,現在台灣有很多優秀的盲人音樂家、盲人棒球隊,聾人攝影家、聾人舞蹈家,以及長期努力破除障礙的聽人同道們,「是他們不斷挑戰我,啟發我在特殊藝術這條路上不斷有新的想法。」
聾盲攜手演新戲 想方設法溝通無障礙
幾年前,汪其楣提早從成大中文系退休,除了想好好編導幾齣戲,自己登台主演,另一重要計畫是,再培養新一代的聾人戲劇人才。二○○五年,她隨「聽障體協」到墨爾本參加聾人奧運,下一屆聾人體育盛事就要在台北主辦(二○○九年聽障奧運),於是,汪其楣又邀約三位資深聾演員,二○○八年一起籌組「拈花微笑聾劇團」,全台巡迴了廿餘場《飛手舞聾.聾舞手飛》聾劇列車,希望民眾一方面為田徑場上的聾人運動員喝采,也欣賞聾人在劇場的表演才華。二○一一年,國際佛學會議在台舉辦,拈花微笑又受法鼓佛教學院邀請,推出了佛典故事《悠悠鹿鳴》,先演出國語配台灣手語版本,再推出英語配台灣手語的版本,並發行DVD。
去年,文化部擬訂「無障礙閱讀推廣」計畫,身兼中華民國身心障礙者藝文推廣協會秘書長,推動視障藝術季十多年的女高音朱萬花,與汪其楣「肝膽相照」,兩人都認為盲人、聾人可以一起合作,汪其楣滿腔熱血又沸騰起來,幫著寫這個「由文學到劇場」的企畫案參加比案,她笑說:「這輩子還沒寫過標案呢!」
該做什麼戲?汪其楣在家中書櫃中搜尋,想起好友席慕蓉評審的九歌年度散文獎作品:康芸薇的《我帶你遊山玩水》。作家白先勇的序說,康芸薇的散文「以情感人」,寫人生總是「暖洋洋」的。汪其楣就到朱萬花的按摩院,一邊按摩一邊讀給朱萬花聽,朱萬花聽得頻頻拭淚:「她寫得真好!就做這齣戲吧!」
今年初公開甄選了盲人、聾人、輪椅者及劇場演員,汪其楣依照演員的特質編寫文本,發展場上各類元素,還得自己寄DM,協調演出場地,「我們沒有龐大的行政團隊,什麼都得自己來!」但汪其楣忙得開心,好像又回到一九七○年代和聾友們一同打拚的美好年代。
常有人問:為他們導戲,有什麼困難?汪其楣總說,忘掉專有名詞,把自己「歸零」,就能創造無限。「導演最重要的工作,不就是想辦法和所有人溝通,找出每個人的特質,讓他有所發揮。」
汪其楣不諱言,盲聾一起演戲,並非毫無困難。剛排練時,經常卡關,「糟糕!到這裡聾人要如何啟動?盲人又怎麼知道該接台詞了?來來來,我們來找cue。」她相信,「一定會找到方法」。「盲人看不見聾人的手語,聾人聽不見盲人說話,但他們樂於相互認識,彼此溝通、包容、親近,對表演這件事有熱情,每回排練,總會給我意想不到的驚喜,看到更細緻的感動。他們這麼無障礙,做導演的更要加油,也要無障礙啊!」
卅多年了,聾人的處境有變得更好嗎?汪其楣想了想:「環境也許好了些,但人的觀念並不見得。不過,就像傳教一樣,永遠要再說一遍!」近七十歲的汪其楣,用嘴巴說,還用手、用身體說,也用滿滿的一顆心,她的聾人戲劇之路,說得更帶勁!
汪其楣
(來源: 《PAR表演藝術》2014年 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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