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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教

文 / 王士誠


–「南部特教學校性侵案研討會」現場報導–


2010年底,人本基金會揭露了南部某特教學校的性侵案;跨時多年的一起起案件,彷彿連珠砲,轟得輿論譁然不止,更轟出監察院的調查報告和彈劾案︱監察院經過調查後,指出該校多年來共發生164件性侵案,並據此彈劾了17名官員。


看起來,該案的面目已相當明確:這是校方與教育體系多年來未善盡職責所造成的巨大悲劇。然而,人本基金會在今年五月四日舉辦的研討會,卻又為這個悲劇帶出了更多、更深、更值得追尋的剖面。



封閉的校園,使人性的醜惡現形。


研討會共分四場,第一場的主題是「案例研討」。毫無意外地,台灣發生過性侵案的特教學校,不只一所。多年前,北部一間特教學校,就發生過類似的案子,而當時協助處理該案的資深特教老師郭色嬌,透過錄影,在研討會上現身說法。


郭老師一開口便說:「當年,我們是從教學來切入處理這個案子。」教學?碰到性侵案,直覺上不是該先引入法律專業嗎?怎麼會從教學著手?「法律的事,當然有人處理,但孩子的問題要從教學下手。在學校感到無聊,是製造問題的溫床,如果孩子找不到學習的興趣,一定會發生很多事。」確實,若孩子對校內課程或活動興緻缺缺,為了排遣在校的無聊時光,而把目光轉往直接的生理刺激,也不難想像吧?因此,郭老師當時就在台北市特教科楊麗珍科長的支持下,進入北部的該校,大力改善其教學狀況。


郭老師的主要工作,是落實特教領域本該注重卻常被忽略的「個別教學計畫」(IEP),也就是協助校內老師,為每個學生量身打造教學計畫。這不是件輕鬆的事:郭老師與楊科長常常在課餘時間與該校老師開馬拉松會議,直到深夜;她們更舉行多場IEP研習,並請每位參與的老師務必要在研習後繳交報告。


如此嚴格的要求,使許多人不堪負荷而辭職或轉任,卻也留下了真心為孩子設想的老師;認真教學的老師多了,不被關注的、沒有學習興趣的學生就少了,校園性侵的情況也就得到了控制。郭老師的經驗說明了:教學,永遠是校園問題的根源,也是解決問題的關鍵;學校若能認真辦學、看到每個學生的需要,所謂「校園問題」是很難發生的。


郭老師有楊科長的全力支援,也得到許多特教老師的合作,這或許是一種幸運;很多時候,有心為孩子做事的老師,是孤立無援的。東華大學的蕭昭君老師就說:「人本南部辦公室的張萍主任常常和我談這些案子,我每次都深深地覺得『孤臣無力可回天』,個人的力量,看起來很難改變大環境。但我有時又會想,那也不一定。」


蕭老師舉出南韓光州的校園性侵事件為例:一所私人特教機構的教職員長期性侵孩子,卻從未被發現,直到某新進老師出面揭發,再加上有作家以此為題,寫了小說《熔爐》,而該小說又被改編為電影,這才引起南韓全國關注,使加害者面臨司法懲處、國家立法加強監督特教系統。「所以,說不定在某個時候、某個人做了點什麼,事情就不一樣了。」蕭昭君說。


可是,長年的性侵事實,外界為何會一無所知?蕭昭君在研討會上,也提到美國緬因州一所聽障學校的案子,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一些端倪。


該校從1950年代到1970年代都有性侵事件發生,1960年代起擔任校長的羅柏.凱利,就是多起性侵事件的加害人。該校長在當時的美國特教界,地位有如「天神」,而該校位在海上,只有一條聯外道路;因為對「專業權威」的信賴,外人很難想像學生們所受的苦,加上交通不便,該校實際上是個對外封閉的地獄。就如張萍對此的回應:「在一個封閉的系統中,人醜惡的一面就可能出現,那是對人性的考驗。」


體制強化了封閉結構


可見,校園裡的癥結並不止於性侵案,還有學校的封閉性;但這種封閉性是經年累月的積習,正如研討會第二場中,輔大法律系吳志光教授所說:「擔任教育部性平委員會委員這麼久,我很清楚地知道,這種長年形成的校園文化,讓人很難進得去。」


有多難?吳志光舉例:「張萍對我說過許多個案,可是那間南部特教學校是教育部中部辦公室管的,雖然中辦做得很差,教育部卻不能直接插手。所以我有一次就請張萍直接寫信給教育部檢舉,這樣子教育部就有理由可以繞過中辦來處理了。」就算主事者辦學再怎麼不力,連總管全國教育事務的教育部,都可能受限於體制而無法直接介入,這個封閉結構的難解,由此可見一斑。


但,要說教育部真的有心衝破教育系統的封閉性,卻也未必。2011年9月,彰化師大的陳金燕教授受教育部邀請,與幾位教育部外的專家,一起組成了南部特教學校性侵案的輔導諮詢小組。沒想到,隔年的2月,在中辦藍順德主任主持的一次小組會議後,教育部便再也沒有聯絡過小組成員了。


陳老師說:「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突然就再也沒有會議了,我們因此沒有理由再進那所學校幫忙,我甚至不知道小組的存廢與後續運作情形。最後,教育部在2012年9月送小組成員感謝牌,就算是明確終結了這個小組。幸好,我早已經把諮商工作委託給我一個在當地的學生,請她繼續為孩子諮商,直到經費用盡。」由此可知,教育部恐怕也有意無意的,不讓「外人」有機會進入教育體系。


更可怕的是,即使教育體系內部人員想處理這些事,也有困難。張萍在研討會上便報告了一個例子:該所南部特教學校的一位校車隨車人員,剛到校工作,便撞見校車上的性侵事件,他詢問資深職員如何處理,得到的回覆竟是:「這是小事,不用上報。」他信以為真,於是此後又遇到兩次性侵案,也都沒有通報。而事實上,這位隨車員一直以來,都被排除在學校的性平會議之外。


特教學校原本就是一個外界較不易窺見的系統,而教育體制又加強了這種封閉性,校方那醜惡的手,當然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將每個想為孩子討還公道的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將孩子的苦難遮掩得密不透光。


逼得「受害人」成為「加害人」,卻還要落井下石!


而在這幽暗之中,孩子們怎麼了呢?第二場研討會中,蕭昭君老師說了一個案:「我有個學生,是那所南部特教學校畢業的。他告訴我,自己認識的一位學姊,曾經遭到性侵;後來,這位學姊與另一位學姊吵架,為了報復,便找以前性侵她的人,去性侵對方。


「我聽到這件事,非常震驚。我在想,可能是他們被侵犯後,沒有人理解、或幫助他們解開這痛苦,所以當他們又遇到痛苦的時候,不曉得怎麼發洩,只是直覺地也想讓別人嚐到痛苦,於是就去侵犯人,或叫別人侵犯人。或許,這就是我們看到很多『受害人』成為『加害人』的原因。但這方面的本土研究太少了,我們很難細緻的去理解。」


何止不能理解?有些人甚至會對他們落井下石!


第三場研討會上,政大法律系的劉定基老師就說:「我幫人本替這些孩子談國賠,校方拖了半年不和我們協議;終於開始談了,卻又做出很多不對的事。就像有一次,和校方約好時間開協調會,我們搭了高鐵去談,他們卻說,家長和孩子沒有到場,不能談,當場就要我們回去,完全不管《國賠法》當中可以由委任人來談的規定。我想,他們是認為,只要家長和孩子在場,就可以操弄人情、施加心理壓力,達成他們想要的結果。


不僅如此,「和我們談協議的人,竟然包括應該負責的官員,這是球員兼裁判!而且,他們竟然破壞《性平法》的規定,在談協議的場合,要求重新詢問證人,想問出新的『事實』,還說出『你們關心的是學生,我們關心的是公務人員』這樣的話。」


事實上,校方試圖壓迫的人,不只是孩子而已。該校曾任性平委員的一位老師,在研討會上,也訴說了自己被校方打壓的經歷:「事情發生時,我剛好輪到當性平委員,我覺得一定要查清真相,並且堅持辭退一些嚴重失職的人。像校內有個導師,性侵學生長達一年,我要解聘他,有人卻說,他還有小孩,沒了工作怎麼辦?


「即使這樣,我還是盡力查出了一些事實。照規定,我的行為應該要敘獎,但學校不只拖了很久才記我一支小功,而且在記功的當天,同時捏造『謊報腸病毒疫情』的理由記我兩支申誡。在性平委員任內,我的工作量變大了,有特殊障礙、要花很多力氣的孩子,沒人想帶,一定會排給我;但是配合學校的人,福利都很好,有的課變得比較少,有的還調到別的學校,升官去了。我還曾經聽到國民教育署的官員告訴那些被彈劾的人說:『既然監察院要你們下來,也很好,你們好好休息,以後再服務這間學校。』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還能撐多久。」


歧視,是這場悲劇的源頭。


這位老師的發言,博得全場的掌聲,但他的眼神,並沒有因為這些鼓勵而露出任何光彩。畢竟,掌聲再巨大,也傳不進那個盤根錯節的不義結構裡。


就如第四場研討會一開始,人本基金會執行長馮喬蘭所說:「人本和一些學校見義勇為的教職員一起處理了多年性侵案,通常都可以慢慢地打開學校的門,但特教學校的案子,雖然讓最多人感到難受,卻也最難介入。我想,這涉及我們看特教生的眼光。談特教生性侵,總有人說『他們的感覺和我們不一樣』,這到底是不是隱含歧視?」


算不算歧視,實在很難說,但我們對聽障人士的瞭解與幫助仍不夠,是可以肯定的。中華民國聾人協會理事長黃淑芬就說:「我自己讀啟聰學校時,校內很多老師不會手語,竟然要叫我這個會手語的學生當小老師,實在很奇怪。在啟聰,通常手語好的老師就教得好、關心學生,因為容易溝通。現在,手語在大學特教系裡不是必修,很多啟聰的老師不會手語。但即使聽障生會讀唇語,有時還是要靠手語翻譯才能精確地學習,所以我不希望以後還有不會手語的老師來教聽障生。


「除了手語,聽障教育裡還應該考量到『聾文化』,例如,我們是靠視覺學習的,所以教學場所不能有東西高高放著,擋到我們的視線,而且要多使用肢體動作;這些,都是現在聽障教育缺乏的。」


我們對聽障生的不友善,可能表現在更幽微的地方。人本南部辦公室工作委員黃俐雅曾自行請纓,到該南部特教學校,為孩子上性教育課,她回憶當時的情景:「很多人說,就算教了性教育,他們也不一定懂。可是我發現,他們不只懂,還問了很多問題。他們有人問,是不是被性侵後,婚姻就再也不會幸福?也有人問,聾人生的小孩,會不會也是聾人?他們的問題,往往關係到自己未來的生活,都非常重要。後來,在場有的老師竟然制止學生發問,我這才慢慢體會到,那些老師很可能根本不相信他的學生能活得和一般人一樣。然而,他們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那些老師心裡「特教生不用知道那麼多」的想法,或許是覺得他們「知道太多也沒用」,也可能是認為「學這些對未來沒幫助」,看似體貼,其實隱隱約約地流露出對特教生的不信任,這和歧視他們,不過是一線之隔。


與其替特教生「設想周到」,不如提供足夠的資源,支持他們走上自己想走的路,這才是真正的特教。舉例來說,在台灣,我們很少在大學裡看見特教生;然而,立委鄭麗君卻在研討會上表示:「我九○年代初在法國讀博士班,當時班上就有兩個視障生,課堂用書都有盲人點字版本,可見特教生進高等教育不是辦不到,而他們進高教也不像有些人想的那麼『辛苦』,那就是他們的自我發展。」


說到底,如果我們只是看到特教生的「特殊」,而不能設法和他們一起過著「普通」的生活,那所謂的「特殊對待」,究竟不是一種幫助,而只是歧視。這樣的歧視,正如那所南部特教學校某些教職員對性侵案的辯解-他們的感覺和我們不一樣!只會帶來悲劇。


本文作者為人本教育札記編輯。
本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

http://pnn.pts.org.tw/main/2013/06/20/%E3%80%90%E8%AA%AA%E6%95%99%E3%80%91%E8%A7%A3%E5%89%96%E5%8D%97%E9%83%A8%E7%89%B9%E6%95%99%E5%AD%B8%E6%A0%A1%E6%80%A7%E4%BE%B5%E6%A1%88%EF%BC%8C%E6%88%91%E5%80%91%E8%83%BD%E7%9C%8B%E5%88%B0%E4%BB%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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