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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爸爸幫我殺了母親的狐毛大衣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作者:《父親的手》,張詠晴整理 2015-08-08 大家出版

 

 

在失聰父母的養育下長大,一部份的他生活在父母的無聲世界,另一部分的他則努力跨步,奮力逃遁到更寬廣的有聲世界。但當他坐上遠走他鄉的列車,如釋重負的感覺卻被一股莫名的失落感給沖淡,原來他渴望逃離的,是一個美得難以言喻的世界。

 

 

 

我的父母聽不見聲音,他們靠手形跟外界溝通。今天,這套語言被人們稱為「美國手語」,為了忠於故事背景,我仍稱呼他們的語言為「手形」而非官方的「手語」,此外,我也以「聾」一詞描述他們的生理狀況,而不冠上「聾子」這個擁有一套複雜聾人文化的族群稱號。

寂靜之聲

我的第一語言是手語。

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媽媽在康尼島醫院生下了我。

父親描述了那天有多麼令人膽戰心驚,他的雙手從太陽穴的位置往外甩,似乎在驅逐某種莫名的恐懼:「那真是可怕的一天,太可怕了!」

閃電擊中了紐澤西的油槽,幾百公尺高的火焰直衝天際,黑夜再度變成白晝。正當布魯克林區的電線桿像火柴棒般逐一倒下,家家戶戶亦陷入黑暗之中,我父親也當上了爸爸。

他比手畫腳告訴我:「我衝入狂風暴雨之中,高舉著拳頭,像個瘋子一樣,整個人幾乎淹沒在滾滾大水裡,四周還不斷有閃電往下劈。」

然後,不顧驚天動地的狂亂聲響,父親用他的聾腔吶喊著:「神啊,讓我的兒子聽得見吧!」

作者麥倫與父親。圖/大家出版《父親的手》


爸爸為我殺狐狸

孩提時某一深夜,某個聲音吵醒了我,於是我把父親搖醒。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是我最早的溝通模式:觸摸。而緊接著觸摸而來的是另一種語言:手形。

「什麼?」他感覺肩膀被搖了好幾下,急忙坐起身來,同時向我比起手形:他的手上下來回翻轉,臉龐充滿疑惑與不解,聳起肩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什麼?他的手一直在等著,因為他聽不見,我聽得見,所以他不容許我們之間有任何誤解。

什麼?是我記憶裡最早學會的手形之一,然而當晚,在那個夜半時分,那個「什麼」卻把我嚇得半死。

「我聽到奇怪的聲音。」我指指耳朵。

他比著:「告訴我在哪裡。」

我該怎麼告訴他哪裡有聲音?
我抓起父親的手,指向衣櫃,聲音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正當我緊抱他的大腿,父親打開了衣櫃,結果,就在一片漆黑當中,我仰頭看到一隻毛茸茸的狐狸。那發亮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直視著我。我瞇著淚眼,滿懷恐懼地斜視著牠,看見牠正聳起肩膀準備向我撲上來。窄小的嘴齜咧著幾百顆又小又尖的利牙,我可以感覺到它們正撕裂我的手臂。

就在此時,父親徒手抓住狐狸的脖子,使勁把牠拖了出來。經過一陣來回甩擊,結束了狐狸的性命。現在,狐狸的目光無神,完全沒了氣息,整隻軟趴趴地攤在父親那雙強有力的大手上。那雙手又溫柔地抱著我、摸著我的頭然後對我說:「別害怕,那隻狐狸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父親把死狐狸拋入衣櫃,關上櫃子的門,也闔上了我的夢魘、擦去了我的眼淚,然後帶我回到床上。他替我蓋上被子,凝視了我好久好久,嘴角還帶著微笑。然後,他雙手捧著我的臉,給了我一個溫柔的吻,我便安然睡去。

多年以後我終於明白,父親那晚為我殺死的怪物,一定是我母親的狐毛大衣。

母親和她的狐毛大衣。圖/大家出版《父親的手》


「別恨爸爸」


等我長大了點,我漸漸對父親在聽人世界裡遭到誤解和鄙視的殘酷事實,越來越敏感。

有天,我們進入一家肉鋪,父親叫我跟肉販買兩公斤肋排,並且明確交代:「告訴他不要肥肉。」

終於輪到我們了,我對肉販說:「我父親說現在輪到我們了。他想買兩公斤的肋排,不要肥肉。」

然後我又客氣地補了一句:「麻煩你,先生。」

「告訴那個白痴,我會告訴他什麼時候輪到他。現在排到後面去,不然就滾出我的店!」

父親問:「那個人說什麼?」

父親教過我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千萬不能更改聽人衝著他說出來的話。不管對方說了什麼,都不能保留。於是我忍著一股怒火,比著:「那個人說你是笨蛋。」這把怒火在我這六歲孩子的體內燃燒,幾乎要灼傷我的皮膚。

父親的臉氣得漲紅起來。

「叫那個人把話塞回他的屁眼裡!」父親誇大手形以加強語氣。
「我父親說我們下次再來,謝謝。」

回到街上,父親在我面前蹲下。

他比著:「我知道你沒有把我的話告訴肉販,我從他的臉上看得出來,沒關係,我了解,你一定很難為情。很不公平,我知道。我活在聾人的世界。你活在聽人的世界。我需要你的幫助,聽人沒有時間留給聾人,沒有時間讀我的字條,他們對聾人沒有耐心。他們都覺得我很笨,但我並不笨。」

父親的手沉默了下來。

接著又往下比:「無論他們怎麼想,我還是得跟他們打交道,所以你一定要幫我。你能聽,而且能說。」

父親一向對自己很有把握,但現在情況似乎不同,我甚至覺得他會哭出來。我從來沒看過他哭,甚至無法想像他哭。這令我感到害怕。

父親直視著我的雙眼,緩慢地比著:「一想到自己有求於你,我就心疼。你還只是個孩子。我希望你會了解這一切,不會恨我。」

恨自己的父親?我心頭一驚,他怎麼會這麼想?

我搖著頭說:「不會。」

我比著:「永遠不會!」

父親把我摟住,親了我一下,然後把我的頭按到他胸口。我聽見他的心跳。

離家

高三那年,我獲得布蘭迪斯大學提供的美式足球獎學金。父親感到欣喜若狂,因為我將成為整個家族中第一個上大學的人。

八月初的某一天,在父親的陪伴下,我拎著新買的手提箱來到中央車站,啟程前往波士頓。

踏上火車,我也踏出了屬於父母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無聲世界,踏進我自己的世界,屬於聽人的世界。

從此以後,我將只是那寂靜世界的一名過客而已。對我來說,那一直是個永遠盈滿著愛,卻也讓我經常感到恥辱(願老天原諒我)的美麗世界;那也是個迫使孩子必須提早扮演大人角色的艱辛世界。

此刻,我坐在軟墊座位上,讓火車毫不停歇地帶我遠離那個生命中唯一的家,而車輪每轉動一圈,我肩頭上一直背負著的重擔就減輕一點。

然而,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卻被一股莫名的失落感給沖淡,我從沒想過我會有這種感受。

自此我不再成為父親世界裡忠實的居留者,單純只是個過客,於是我們之間的關係出現了變化,而他的疑問也終止了。許多年後我才明白,在我離去之後,他那股想要理解聲音的狂熱也隨之結束;他再也沒有對我提出任何問題。

一九五一年,作者在布蘭迪大學一場比賽後與父母合影。圖/大家出版《父親的手》


本文來自大家出版《父親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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