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弟傳MSN跟我說:「我要去參加聽障奧運會,2009在台北。」我說,我知道啊,我一位研究聽障的同學還去受義工訓,而且一直鼓吹我參加,我很果斷的拒絕了:「不要!那還要學手語。」我弟傳訊說:「你本來就是個沒有愛心的人。」



 




雖然我很容易被感動,看個新聞會哭得悉哩嘩啦的,常常想到一些社會問題,甚至很愛談弱勢,到NGO工作,不過,跟我最親近的家人朋友最喜歡質疑我的「愛心」,甚至會直言我最缺乏同情心。一個台灣有兩個世界,一個阿潑也有兩個面向。



 




前幾天,「米可GO」裡,女主角的好朋友嚴厲的對待女主角,女主角說,從他失明到現在,對他態度沒有改變的就是這位好朋友了。女主角的親生爸爸也對女主角說,他會對你說這些話,表示他真的是你的好朋友。



 




我有個同事先天殘疾,個子小,走路不方便,因此缺乏自信。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所以他很沒自信,需要打電話時,常常會委託同事幫忙打電話,也不喜歡做太多事情。同事大部分都會幫他做事,或者先幫他想到:「他腳不方便,那我來做。」可是,我常常看不下去,都會叫他自己打電話,或者會叫他做些「他不想做」的事。



 




比較起來,我缺乏同情心,而且很計較。但我認為這些事情都是在他的能力範圍可以做到的,為什麼要剝奪他「學習做事」的機會?既然來上班,不就是要「社會化」嗎?後來同事也會鼓勵他自己打電話,培養信心。

 





 




對我來說,先否定自己,等於是鼓勵別人把你當成特別的「他者」。如果是我,我會希望我被當成一般人,不要異化我。因此,我也不想要特別對待他人。



 




我弟就是一個不想被特別對待的殘障人士。小時候因為事故,造成他聽力受損,雖然表面上跟一般人相同,只會覺得他說話時候的「腔」很重,若不特別指明,沒有人會認為他是聽障,除非需要辨認高頻率的聲音。



 




一個表面上與一般人無異的聽障人士,就算是家人,也常常忘記他是聽障這一點。他因為聽力不好,所以,活在一個相對封閉的世界裡,造成他「番」又固執的性格,但我們常認為那就是他的個性,很難想到要追溯原因。畢竟,他從嬰兒時期就是有名的吵鬧大王,而這吵鬧大王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聽力就受損了。



 




所以,在我家,我們跟我弟說話,常會不自覺變成「對吼」,尤其我媽。我媽覺得我弟有理說不通,我弟覺得沒有人聽得懂他說話。而我常常變成他們的傳聲筒、翻譯機(大概因為我比較會思考語言表達後頭的背景脈絡吧)。所以,在我們家,我這個老大,真的是「老大」。但其實,我一點都不了解我弟。



 




研一的時候,我弟要考研究所,打電話給我,希望我「模擬口試」。我就透過電話問他幾個問題。我同學在我掛完電話後問我,為什麼你一句話都要講兩次以上?我說:「有嗎?」他說:「有啊,你每個問題都用不一樣的說法重講一遍啊。」因為我同學的研究興趣是聽障,而我也跟他提過我弟是半個聾人,所以,他這個問題其實是要提醒我:「你弟根本聽不懂你講的話。」我楞了一下,打電話給我弟,問他說:「其實我剛剛問的問題,你聽不清楚,對不對?」我弟回答:「對。」我說:「你怎麼不說?」我弟才老實跟我說,每次跟別人講話,別人說話太快,太不清楚,他其實都聽不懂,但因為怕造成別人的困擾,所以他都裝做他聽懂了。這個習慣不只是對「別人」,對自己家人也一樣。所以,我認識我弟二十五年,第一次發現,原來過去二十五年他都聽不太懂我說的話。我第一次覺得很難過,很同情我弟。



 




他拒絕戴助聽器也是因為如此。他不是非常嚴重的聽障,他聽得到,只是聽不清楚。而以前助聽器的設計很不好,對他來說,使用上很痛苦,再加上,戴上助聽器等於跟別人說:「我聽不到。」所以,他偽裝了好久的正常人,也不把他的爛成績歸罪於他的聽力。



 




不過,二十五年的習慣是很難調整的,唯一可以調整的是知道「大聲講話」並沒有用,所以,我開始想一堆辦法。有時候,我還是會忘記。有一次從印尼回台灣,老弟和他女朋友到機場來接我,我因為累攤了,直接躺在車子後面不想動,但嘴巴還是碎碎唸,突然瞄見我弟的女朋友靠近我弟的耳朵,把我的碎碎唸濃縮成簡單的話,重複告訴我弟。我楞了一下,覺得很慚愧。對我來說,我弟是我的親人,所以,我對待他的方式「正常」不過了。對他女朋友來說,既然要跟我弟談戀愛,就會了解我弟「特殊」之處,也自然會遷就這個特殊之處,所以就細心許多,而且是以一種正常的委婉方式對待我弟(從那天起,我變得超崇拜我弟的女朋友的)。(結果剛剛聽到他們分手的消息,晴天霹靂)



 




我弟的女朋友跟我說,我弟跟他抱怨我們家人都瞧不起他,會跟他說:「你做不到。」我回答說:「他本來就做不到啊。」他女朋友說:「所以,他覺得你們瞧不起他。」這個時候的弟弟覺得自己是可以挑戰問題的正常人。不過,自從被我發現他其實不是個「正常人」後,他就開始耍賴:「我本來就不能做到。」例如學好英文這件事,他就不能做到(他連最基本的中文都沒辦法學好了),所以,我承擔起幫他完成英文作業、報告等一堆東西的責任(他是學運動科學的,讓我幫他寫作業寫到很想哭,那些名詞用中文表達我都不懂了,還要用英文理解?)。



 




我還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也是外表無異,但眼睛有點問題的人。遇到特殊情況,他才會說出口請別人幫忙。但我一認識他就知道這種情形了,所以會自然而然的主動幫他。直到很後來醫生檢查,才知道他眼睛的問題很嚴重。但他的家人沒有辦法接受這種改變,尤其他的哥哥常常忘記他需要幫助。後來想到我弟弟,我才了解有時候親如親人,反而很難把親人當成「他者」一樣需要特殊對待,所以,如果不是非常明顯,通常親人比較會忽略自己家人的不同之處。



 




不過,雖然我會主動幫朋友,態度還是很直接。當其他朋友知道朋友的「特殊」之後,都會用很溫柔、體貼的方式對待這個朋友,或者是擔心的問候。但我從來沒有主動問起他眼睛的事情,而且每次講話都很不客氣:「你不要覺得你自己很可憐。」、「你不要覺得你眼睛不好就如何如何。」每次想跟他吵架就會吵架。他都會說很多人知道他眼睛不好,都會對他比較好,只有我對他殘酷又直接。



 




對我來說,朋友如何就是如何,我不會因為他比較優秀就比較喜歡他,也不會因為他比較不同就對他特別。我不希望他覺得自己很不一樣,也不希望因為他的不一樣而讓他有比較不一樣的對待。



 




雖然這樣,有一次寄居在他家,看到他開公寓大門時,要靠摸索才能摸到鑰匙洞,我心裡還是不自覺地酸了起來,心想:「他以前最起碼還可以看得到鑰匙洞。」和他出國玩,我都會自己跑去晃盪,丟他一個人逛,他要是晚點回來,我也會擔心(一邊覺得他有能力自己行動,一邊有忍不住擔心)。同學知道我都丟他一個人,直罵我沒良心。

 





 




綜合以上所述,我常常變成一個沒愛心、沒良心又沒同情心的人。不過,看了「米可GO」還有這篇「我該如何面對他們?」後,我突然想大聲吶喊:「對嘛對嘛,我什麼時候沒愛心沒良心又沒同情心了。」



 




當我看到「大象男孩」的導演特寫醫院候診區一位「斜眼」看祥祥的女人,還有抓住小孩不讓他親近祥祥的家長,我心裡就想:「對於觀眾來說,到底是祥祥奇怪,還是這些大人奇怪呢?」如果是我被拍到這種表情,可能會羞慚到無臉見人吧。為什麼沒有人覺得祥祥很可愛,很想讓人抱一把呢?



 




這種話講起來輕鬆,但其實也不太負責任。有時候我會跟朋友說,遇到殘疾,是上天給的考驗,給你這項功課,是相信你能完成他。我也會想,像祥祥跟珊珊會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或許也因為這些家庭有足夠的愛(雖然窮)給他們。不過,實在很難想像自己遇到會如何?也許,就是欠缺這種能力,欠缺愛,以至於無法想像吧。Portnoy就問「如果你要失明了,怎麼辦?」我直接回答:「失明啊?完全不敢想。這是我最害怕的事。如果要失去身體的某一部份,我寧願變啞、變聾,甚至失去雙腳,就是不能失去眼睛。」所以,朋友啊,我還是有「同情心」的,因為,如果是我,我會非常恐懼。(我完全能理解「米可GO」裡女主角的激動還有尋死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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