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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裡總也有甚至修伯特

        都會無聲以對的時候… …


 


    村上的人都在背後議笑著萬發;當他的面也是,就不畏他惱忿,也或許就因為他的耳朵的失聰吧!。


    萬發並沒有聾得完全:刀銳的、有腐蝕性的一語半言仍還能夠穿進他堅防固御的耳膜裡去。這實在是件遺憾得非常的事。


  .定到科理店呷頓嶄的(吃頓好的)。每次萬發拉了牛車回來。今日他總算是個有牛有車的啦!用自己的牛車趕運趟別人的貨,三十塊錢的樣子。生意算過得去。同以前比量起,他現在過著舒松得相當的日子哩!盡賺來,盡花去,家裡再不需要他供米供油,一點也沒有這個必須。詎料出獄後他反倒閒適起來,想都想不到的。有錢便當歸鴨去.一生莫曾口福得這等!村上無人不笑的,譏他入骨了。實實在在沒有辦法一個字都不聽進去。雙耳果然慷慨給全聵了。萬發也或許會比較心安理得,尤其現在手裡拎著那姓簡的敬慰他的酒。


    坐定下來。料理店的頭家(老闆)火忙趨近他,禮多招呼著,一句話都貼不到他的耳膜上,看無聲電影的樣子,只睹頭家焦乾的兩片唇皮反覆著開關的活動,一會促急得同餓狗啃咬剛搶過來的骨頭,一會又慢徐得似在打睡欠,不識呱啦個什麼?!看來頂滑稽。萬發幾微地灑樂起來,算找到了一個可以讓他胰笑的人。 這是難得非常。嘴巴近上萬發的耳,要密告著什麼的樣子,店主人將適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使用力壯得至極的嗓音,聽著頗不類他這骸瘦的人的。


    「炒盤露螺肉!一碗意面。」萬發看著頭家亮禿的頭。


    「來酒吧?有貯了十年的紅露。」


    將姓簡的贈賄他的啤酒墩在桌上,萬發的頭上了發條的樣子窮搖不已著,極像個聾子在拒絕什麼的時候的形容了。


    兩張桌子隔遠的地方,有四、五個村人在那裡打桌圍(聚餐),吃天喝地地猜著拳。其中一個人斜視萬發,不知他張口說了什麼,其餘的人立時不叫拳了,軍訓動作那樣子齊一地掉頭注目禮著萬發,臉上神采都鄙夷得很過的,便沒有那一味軍訓嚴穆。又有一個開口說話,講畢大笑得整個人要折成兩段。染患了怪異的傳染病一般,其他的人跟著也哄笑得脫了人形。一位看起來很像頭比他鼓飽了氣的胸還大的,霍然手一伸警示大家聲小點.眼睛緊張地瞟到萬發這邊來。首先咦眼萬發的直腰上來,一隻手撾自己的耳,誇張地歪嘴巴,歪得邪而狠。


   「是個臭耳郎(聾子)咧!不怕他。他要能聽見,也許就不會有這種事啦!」


    一個字一響銅鑼,轟進萬發森森門禁的耳裡去,餘音裊長得何等哪!剛出獄那幾天裡,他會猝然紅通整臉,遇著有人指笑他。現在他的臉赭都不赭一會的,對這些人的狎笑,很受之無愧的模樣。


    這些是非他的,將頭各就各位了後,仍復窮凶極惡地飲喝起來。


    桌上這瓶姓簡的敬送他的酒給撬開了蓋,滿斟一杯,剛要啜飲的當口,萬發胸口突然緊迫得要嘔。幾乎都有這種感覺,每一次他飲啜姓簡的酒。


    事情落到這個樣子。都是姓簡的一手作祟成的。


    也或許前世倒人家太多的帳。懂事以來,萬發就一直地給錢困住;娶阿好後,日子過得尤其沒見到好處來。阿爹死後,分了三、四分園地,什麼菜什麼草他們都種過了,什麼菜什麼草都不肯長出上來。一年栽植肺炎草,很順風的,一日莖高一日,瞧著要挖一筆了。那年暴發了一次狂瀾得非常的雨水,園地給沖走。肺炎草水葬到哪裡去,也不知識的,不久便忙著逃空襲。就在此時他患上耳病。洗身的時候,耳朵進了污水,據他自己說。空襲中覓尋不到大夫,他也不以為有關緊要。後來痛得實在不堪,方去找一位醫生幫忙,那大夫學婦科的,便運用醫婦女那地方的方法大醫特醫起他的耳,算技術有一點的。只把他治得八分聾而已。每回找到職位,不久就讓人辭退去。大家嫌他重聽得太厲害。同他講話得要吵架似地吼。後來便來到這村莊鄰公墓的所在落戶居下,白天裡替人拉牛車,和牛車主平分一點稀粥的酬金,生活可以勉強過得去。只是這個老婆阿好好賭,輸負多的時候就變賣女兒。三個女孩早已全部傾銷盡了;只兩個男的沒發售,也或許準備留他們做種蕃息吧!他們的生活越過越回到原始,也是難怪的。


    在墳場的小路的右手邊立著的這間他們的草寮,彷彿站在寒極了的空氣裡的老人家,縮矮得多麼!也並非獨門戶。隔遠一丈些的地方還有一間茅房歪在那裡。那茅房住著一家人,心擔不起晚間墳場特有的異駭,一年前就遷地為良到村裡人氣滃榮的地帶去。就這樣那房子寂空得異樣極了,彷彿是鬼們歇腳的處所。


    現在僅就剩下萬發他們在這四荒裡與鬼們為伍了。怪不得注意到有人東西搬進那空騰著的寮,阿好競興狂得那麼地搶著報給萬發這重要性得一等的新聞。


「有人住進去了!有伴了!莫再怕三更半瞑(半夜)鬼來鬧啦!」


這訊息不能心動萬發的。一分毫都辦不到。半生來在無聲的天地間慣習了——少一個人,多一位伴,都無所謂。


    拖下張披在竿上風乾了的汗衫,罩起裸赤的上身。也只這麼一件汗衫。晚間脫下洗,隔天中午就水幹得差不多可以穿出門。本有兩件替換。新近老大上城裡打工去,多帶了他的一件。家貧不是貧,路貧貧死人,做爹的只得委屈了!也不去探訪乍到的鄰居,他便戴了斗笠趕牛車去。阿好追到門口,插在腰上的雙手,算術裡的小括弧,括在弧內的只是竿瘦的I宇,就沒有加快心跳的曲折數字。


    「做人厝邊(鄰居)不去看看人家去。也許人家正缺個手腳佈置呢!」阿好的嘴咧到耳根邊來啦!


    裝著聽不見,萬發大步伐走遠去。


    比及黃昏的時候,萬發便回來。坐在門首的地上吸著很粗辣的煙,他仍覆沒有過去訪看新街坊的意思,雖只有這麼兩步腳的路程。阿好的口氣突然變得很抱怨起來,談起剛來的厝邊隔壁時。


    「干——沒家沒眷,羅漢腳(單身漢)一個。鹿港仔,說話咿咿哦哦,簡直在講俄羅!伊娘的,我還以為會有個女人伴來!」


    他不語地吞吐著煙。認定他沒聽到適才精確的報告,身體磕近他,阿好準備再做一番呈報的工作。


    「莫再囉嗦啦,我又不是聾子,聽不見。」、。


「呵!還不是聾子呢?」阿好又把嘴咧到耳朵邊,彷彿一口就可以把萬發囫圇吞下肚的樣子。「烏鴉笑豬黑,哼!」


以後的幾星期裡,萬發仍覆沒有訪問那鹿港人的意念。實在怕自己的耳病丑了生分人對自己的印象。不知識什麼原因,也不見這生分人過來混熟一下。例如到這邊借只錘子,剛近移遷來,少不了釘釘捶捶的,晚間看他們早早把門闔密死,是不是悚懼女鬼來粘纏他?雖然一面也莫識見過,萬發對這鹿港仔倒有達至入門階段那一類的棯熟。差不多天天阿好都有著關於這鹿港仔的情報供他研判。那新鄰居,三十五、六年歲——比他輕少十棯的樣子,單姓簡,成衣販子,行商到村裡,租用這墓埔邊空寮,不知究看透出了什麼善益來?漸漸地,萬發竟自分和姓簡的已朋友得非常了,雖然仍舊一面都未謀面過地。


    「他吃飯呢?」他問的聲口滲有不少份量的關切。


    「沒注意到這事,」阿好偏頭向姓簡的住著的草房眺過去。「也許自己煮。伊娘,又要做生意,又要煮吃,單身人一雙手,本領哪!」


    終於他和姓簡的晤面了,頗一見如故地。


    他看到姓簡的趨前來,嘴巴一張一蓋地,像在嚼著東西,也或許是在說話著。姓簡的鶴躍到跟前,腳不必落地的樣子。嗯——狐臭得異常。掩鼻怕失禮,手又不住?進肢窩深處,彷彿有癬租居他那裡,長年不付租,下手攆趕吧!實也忍無可忍。只聽他咿咿哦哦聲發著,大饅頭給塞住口裡,一個字也叫人耳猜不出。萬發把樸重的笑意很費力地在口角最當眼的地方高掛上,一久兩唇僵麻,合不攏的樣子啦!有時也回兩句話的,瞥見姓簡瘦臉上愣愣的形容,又所答非所問啦!干——這耳朵,這耳朵!突然萬發對這位他耳熟能詳得多麼的鹿港人有了幾微的憎厭。


  阿好走出來,向那衣販子招招手。衣販子移近她,接去她手中的針線。阿好轉近著萬發:


    「這就是簡先生!他借針線來的。他說早應該過來和你話一番,只是生意忙不開,大黑早就得出門。」聲音高揚,向千百人講演一般。


    旋過去向簡的道了一些活,很聲輕地,她手指到自己的耳朵,頻頻搖著頭,很誇張地。說明他的耳的失聽吧l必然是這般的!姓簡的臉上彰亮著象發現了什麼轟天驚地的情事時的神色;眼光又瞟過來審視,有如萬發臉上少了樣器官。要在過去,這一時刻——身份給釐定的當口,最是惎恨得牙顫骨栗,現在倒又很習常」


    「你生意好吧!」找出了一句話來。


    「算可以過啦!」阿好將姓簡的話轉誦給萬發,依字不依聲。「簡先生問你做什麼事?」-——


    「哦!」捧上手,萬發投給衣販子一味笑,自嘲的那類。「替人拉牛車。」


    「好吧?!」觸到電的樣子,姓簡的身子猛驚一抽,手捷迅地探入肢窩裡,毛髮給刮爪得響沙沙,癢入骨裡去吧!嘴牽成斜線一槓。這簡單的兩個字,萬發到底聽審出來,頭一遭不用阿好這部擴音器。


    「掙三頓稀飯喝喝罷了。自己要有一台牛車,倒可以賺得實在一點。」阿好說姓簡的在問一部牛車多少錢?「頂台舊的,大概三、四千元的樣子。什麼?去頂一台?呵!哪裡找錢款去?再說我快上五十了,怎麼也掙不來這樣多的錢。你沒聽過四十不積財,終生窮磨死。」


    以後差不多天天晚上都有著這樣的團契,阿好坐在兩位男子的中間,擔當起萬發的助聽器來。處簡的依舊腋味濃辣;手老伸入腋下扒癢,有癮一般。有時姓簡的單只與阿好談閒天;她總問詢城中的華盛,聲氣低低地,近干呢喃。在這情形下,萬發便陪著老五先去睡,未審他們倆談到什麼時更才散?


    三不五時(時常)地,阿好也造訪姓簡的寮,同他短談長說,也幫他縫補洗滌的。姓簡的自己說自小就爹娘見背了,半生都在外頭流,向沒人像阿好關心他到這等。常時地,他很堅執地要阿好攜家了去那些沾染油漬.賣出頗有問題的衣服。萬發再不必憂忡晚上脫下洗的汗衫第二日可否干一個完全了!


    後來萬發也常過去坐坐,為了答謝的吧?對娃簡的異味,萬發也已功夫練到嗅而無聞的化境。這實在很難得的。


    姓簡的生意似乎欣發得很,老感到缺個手腳。後來他就把心中盤劃的說與阿好明白。聆了這樣動她心的打算,她喜不勝地轉家來報告:


    「報給你一個好消息!」到萬發躺睡在席上,她就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個好訊息告知你!簡的生意忙不過去,要我們阿五幫他,兩百塊的月給(一個月的工資或薪水),還管吃呢!伊娘!這模樣快意事,哪裡去找?干——你一個月掙的也不比這個多多少。你看怎麼樣?阿五,十一歲了。也該出去混混!」


    一個月多上二百元的進項,生活只會寬鬆一些的,有什麼不當的呢?「就央煩簡先生提攜我們這阿五吧!」地說了,萬發復又躺下來,一種悄悄的歡悅閃在嘴角這。」


    阿好屈腿坐到席上。「領到阿五的月給,我打算抓幾隻小豬養。干——自己種有蕃薯菜,可省儉多少飼料。伊娘,豬肉行情一直看好,不怕不賺。」


    次日阿五便上工了,幫忙姓簡的鹿港人推運一車的衣貨到村裡擺地攤賣。平常時阿好到村裡走動得很稀,現在倒是常跟著他們去,也照料一點生意的。有時她還采一大束的姑婆葉帶著,兜售給宰豬鴨的。泰半是這樣,她一賣獲了錢,就和人君仕相輸贏著,不過很保密防諜的,萬發就不知曉。姓簡的倒瞭如指掌的行藏。阿好不避諱他。即使向萬發舉發,亦是徒然。萬發怎麼樣也永遠不清楚他在咿哦著什麼!何況他自己也有一點喜歡這道藝能著。後來便常有人看見姓簡的和阿好一起去車馬炮,玩十副。


    彷彿不過很久的以後,村上的人開始交口傳流這則笑話啦!「說王哥柳哥映畫裡便看不到這般好笑透頂的。姓簡的衣販子和阿好凹凸上了啦!就有人遠視著他們倆在壟地附近,在人家養豬的地方的後邊,很不大好看起來。下雨時,滿天的水,滿地的泥濘,據說他們倆照舊泥裡倒,泥裡起得很精湛哩!有句俗話,鬥氣的不顧命,貪愛的不顧病。


    「不講假的,阿好至少比那衣販仔多上十根指頭的歲數,都可以做他的娘啦!要有個人模樣倒也罷了。偏——哼!阿好豬八嫂一位,瘦得沒四兩重,嘴巴有屎哈坑(茅坑)大呵!胸坎一塊洗衣板的,壓著不會嫌辛苦嗎?就不知那個鹿港憨中意她哪一地處?」村裡頭的人都這樣地狎論得紛紛。


    等到萬發聽清楚了,一個半月的工夫早溜了去。他雙耳的防禦工事做得也不簡單。消息攻進耳城來的當初,他惑慌得了不得,也難怪,以前就沒有機緣碰上這樣——這樣——的事!之後,心中有一種奇異的驚喜氾濫著,總謾嗟阿好醜得不便再醜的丑,垮陋了他一生的命;居然現在還有人與她暗暗偷偷地交好——而且是比她年少的,到底阿好還是醜得不簡單咧!復之後,微妙地恨憎著姓簡的來了,且也同時醒記上那股他得天獨厚的腋狐味:姓簡的太挫傷了他業已無力了的雄心啊!再之後,臉上騰閃殺氣來,拿賊見贓,捉好成雙,簡的你等著吧!復再之後,錯聽了吧!也或許根本沒有這樣的一宗情事!也許真是聽錯了;阿好和姓簡的一些忌嫌都不避,談笑自若,在他跟前。也或許他們作假著確不知道有流言如是,驟然間兩地隔斷,停有關係,更會引人心疑到必定首尾莫有乾淨的。心內山起山落得此等,萬發對簡姓鹿港人並無什麼火暴的抗議,乃至革命發起。僅是再不臻往簡的宿寮內雜閒天、雅天著。


      鹿港人下半午近六點就收起生意,同老五在麵攤點叫吃的。轉家來,老五就在鹿港人的住所睡夜。晚間鹿港人習慣移蹲到萬發他們這兒舌捲入喉地咿咿哦哦開講,洋鬼子說話一般。藉著耳聵的便當,萬發不與鹿港人談開。記怨著什麼的模樣,讓簡的也醒眼醒眼他不至於傻到什麼都不知道。……身上這汗衣,這粗布工人褲,又記憶他好處著自己的種種。有時還問短著他,畏懼他道句「過河拆橋」那類的斥責話。再未曾讓阿好和簡的單獨一處,強熬到簡的打道回寮。才入室睡去,手很壓重地橫在阿好胸上,不是要愛,設防著呢!亡羊補牢,還來得及的吧!下午他都早早地歸來,總少拉一趟牛車的。也或許他聽過潘金蓮的故事,學效武大少作買賣,多看住老婆!


    每天夜裡他都這般戒嚴著,除去那一晚——月很亮圓的那一晚。


    身邊袋著老五的兩百元月給,阿好一直沒去抓小豬仔養飼,忘記提過這件事樣地。深明她的忘性是很有意的,萬發也不去強迫她努力回憶有這麼樣這麼樣的事一宗。除扣午飯和香煙的掛欠,萬發往家裡帶的每月不過貳百肆拾余幾個角子罷了。一個月三十天。早晚要吃頓可以的,不能說容易。水通通稀飯佐配蘿蔔乾——一年吃到頭。因此阿好拿著老五的薪資擺下幾餐嶄的。他便怡顏悅色了好些晝夜,也不忙稽查錢給怎樣地支用。那一晚阿好準備下米飯,鯽魚湯,炒白筍。萬發一連虎食五大碗飯菜。瞧他狼吞得這般,阿好愣嚇得「哦——哦——哦」喉裡響怪聲,彷彿在打飽嗝。


    「哦!」把小鍋內最後一匙的鯽魚湯倒入將空的湯碗裡,阿好肩一聳落。「現世哪!沒有吃過飯一樣啊你!哦,還要裝飯哇?哦——」


    萬發吃得兩頰烘燒,像酒後的情形。真的飯飽能醉人的,不到七點半的時辰,他就暈醉欲睡得厲害。不能睡呀!簡的又過來啦!不能睡呵!簡的兩腿齊蹲著,彷彿在排泄的樣子。無聲地在一旁抽煙,萬發磕盹屢屢起來,有幾次香煙脫掉下去,也無覺感出。


    「睡去吧!怎麼乏成這形樣來!」阿好差不多要吮乳著他的耳,話講上兩遍。


    驚睜開眼,姓簡的還沒有走!查審不出他有倦歸的意思,「你們聊吧!不必管我!」地講著,一面俯身下去拾起煙,早火熄了。點上煙,他徐徐噴著,煙霧裡有簡姓的衣販子和阿好語來言去,很投合得多麼的。


    月很圓亮,像初一、十五的晚夕。沒有椅子,他們不是蹲著,便坐在石塊上,似在賞著中秋月。煙裡霧裡,阿好和簡姓的鹿港人比手兼劃腳,嘴開復嘴合,不知情道什麼說什麼來?仿若聽一對鬼男女心毗鄰著心交談,用著另一天地的語法和詞彙,一個字也不懂,萬發走不進他們的世界!


    一定又一次盹著了。


    阿好站起來。「睡去吧!」仍復講兩次,沿著慣例吧!阿好套了一件龐寬得異常的洋裝,奶黃色的,亮在月影裡,變鼠灰的顏色。外國質料的,這是她去年上一次教堂聽高鼻子藍海色眼睛的講道理的斬獲;為什麼會去,她也記不得。毫無更改過,只將衣服下擺太長的地方翻捲一道縫線過去。胸口有似鎖的裝飾品當中懸起,串在一條白鐵鏈上;小腹的部位也有這樣的裝飾,彷彿是要把秘密得何等的那些要地封鎖起來!


    「睡去吧!」阿好坐回石塊上,仍復和姓簡的話新話舊著,在門口的月亮地裡。


    哈呵著睡欠,萬發回房睡歇去。他的寬容若是也或許與阿好洋裝上鎖鏈式的裝飾有著深不能臆測的關係吧!


    他醒來的時候,外面的月更圓胖些,有若月在開顏地暢笑。.伸手搜到草蓆的一方,蕩空空,給百步蛇嚙到的情形,萬發駭驚得冷汗忘記出地跳高起來,火急中踢翻一集木箱子,響聲抖震心,在這死寂的墳野裡。拍打著頭顱,萬發恨責自己做事不敏慧,一定他們聞著聲音了,還有什麼能做的?


    果然他們聽見他掀翻東西。近靠門口處,一張席頭都脫落了的草蓆展舖在地裡。沒有上閂,門大敞開著讓進月光來。坐在席上,阿好浮亮在月色裡的臉,水中淹泡久了的樣子,蒼白得可懼。也坐直上來,簡姓的鹿港人面著聲音來的方向,頭額上有很細粒的汗光在那兒閃爍。


    萬發一句很刃利的「你們在做什麼?」地走近上來,手作打拳狀地。新兵聽到口令的樣子,阿好和姓簡的在二分之一秒內同時挺站起來,搶著應話,誰都不謙讓一點點的,小學生比賽背書,看誰默念先完,哇啦哇啦,聽不真切一個字。鹿港人汗出得盛,背心溫貼著身肉,乳頭明顯出來,結成顆粒狀了。見到他全身這麼樣地總動員著,也或許於心忍不下吧,阿好搡他到屋角落去,不要他再多一嘴。高聲地,咬文嚼字地,阿好自己一個人單獨講,眼睛不時瞟向姓簡的。似乎說著:「我們只是這樣這樣……而已。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不能信賴她!二、三十年夫婦不底細她的脾性?一口大嘴裡容有兩根長舌頭,一根講乏了,另外還有一根替班。不知識什麼時間洋裝上的兩把鎖給撬掉了去,阿好滔聲不絕地說著辯著,手牢抓著衣服當胸的所在,彷彿防它脫落的樣子。充耳不聞她!繼續唱念得口咧到耳邊,阿好的字句開始不斯文了,很穢的,心必然急慌著。


    「伊娘,你到底聽著了沒有?!講這半天。伊娘,你說話,怎一句不講?干——難不成又患啞巴?!」


    「姓簡的插身過來,狐味激刺鼻,臉上有至極喜悅的容形,尋著生路一般。拍著阿好的肩,他指手到月亮不到的屋內角落。有人蜷困在那裡的樣子。眼珠霍然光亮起來、阿好向簡的不知吩咐了什麼,就一步兩步向那暗角落去,兩手搖醒著眠在那裡的人,推搖得很力。


    「阿五,起來!起來!給你商阿叔做個證!起來呀!伊娘,睡死到第十殿啦!」


    「你這個人這樣禮數不知。簡的一番好心,莫謝他,還要跳人(責人不是)!阿五晚夕起床放尿,見著墳地有黑影,嚇哭起來,」萬發再睡臥的時候,阿好便不已絮著。」嘴不情願離開他的耳地,愛著他的耳很深的樣子。「簡的抱他過來。事情就這麼樣簡單,干——你往哪裡去想啦!阿五你可是問他清楚了,還凶臉著.不肯相信……」幾句話翻來覆去,語勢一回堅硬一回,彷彿人大地。


    實在厭聽極了——真希望能夠聾得無一點假疵。「誰說不相信?」


    「那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對簡的就不會不好意思?你這無囊的,也會吃醋,哼!」


    一陣子黯寂。外面傳來一聲的怪響。有人半夜哭墳來了嗎?鬼打架著吧?也或許。


    突然,「你衣服上的鏈子怎麼一回事?」聲音裝著很自然。


    她無言以對了吧?!也或許自己聽不見回覆?一頭的倦昏,不問也罷!


    「什麼啊!」阿好嚼細了聲音。「簡的講莫好看,拔了去。」


    「啊?」這耳朵——這耳朵——這耳朵——應該聽進去,避不聽聞,臨陣脫逃的兵。


    「丟掉啦。」她張放嗓子。「伊娘,臭耳孔得這等樣!」。


    身子貼挨過來,阿好逗耍著他,向無近他若是,自他雄凶再不起的後來。


    從窗口外暱去,月亮仍復哈嘻得一臉胖圓。他霍然憶記有人念過「月娘笑我憨大呆」的曲歌。


  、他就是這樣一個憨大呆吧!


    剛要眠下,適才姓簡的比常刺鼻的腋味又浮飄到鼻前來,眼兒裡是給解了禁的阿好衣上的地方;阿好和簡的席上做一處坐的情狀,也或許他們誆欺了他,也或許他猜疑過量。這樣思想著,他通一夜不曾睡入熟深裡。


    再無閒工夫推論這個是非了。幾日後的樣子,牛車主諭告他準備牛租出去犁田,要他歇一段時日。有意要給難處似地,在這緊要關裡,姓簡的突然宣佈回趟鹿港,順著方便到台北採辦衣色來。前後耽遲要一整閱月的樣子。也許姓簡的從此遠走高飛——趁現在走吧!免去將來泥陷深。當然老五得往回吃自家。


    起初挖賣地瓜勉力三分之二弱地飽了個時期。到地瓜掘空一了,翻山穿野尋采姑婆葉的時候,二分之一飽而已了。還給平日專采姑婆葉存私房的村姑村婆娘們作踐得人都成扁的,葉子都給萬聾子采光啦!今年他們要少縫一套新裝。什麼都採擷不著,咽喉深似海——俗話說是填不完的無底洞,該怎麼辦?怎麼辦?沒法可處,萬發便幫忙掘墓坑去,掙點零的。並非天天有工作,有時熬等三兩天就不見得有人仙逝。唉!這年頭人們死得沒有從前慷慨呀!人身不古呢!即或等著了,早有耳靈的人將工作搶去吃。等不是方法,日夜他都在村裡刺探哪家有人重病著,便去應一個掘墳抑或是抬棺的職位,雖然病人尚未死得很圓滿完全。後來有病的人家瞥見他的瘦弱的影子現出,趕緊闔戶閉門起,他是拘人的鬼判一般。現在他們拖挨著長如年的日子,十分之一飽地。


    記起在城裡打工的兒子。阿好餓顫顫走四個鐘頭的沙石路往城裡去;來家的時候,只帶著一斤肥豬肉。一尾草魚,再也沒有什麼!城裡掙生也一樣不易呵!


    有人薦介她給一家林姓的醫院做燒飯清潔的工作,一月一百元,管吃兼住宿。面試那日適巧家裡莫有米粒一顆剩著;往別人菜園偷挖了蕃薯,她用火灰供熱便午飯下去了。這——這——「這作祟的蕃薯!林醫師口試她有子女幾位的當時,五聲很大響的屁竟事前不通報她地搶在她話的先頭作答啦!


    「有五位嗎?」林醫師掬著嘴笑,想給空氣一點幽默的樣子。


    羞上來,阿好肚內的二氧化碳越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得不可收拾,詩興大發相似。工作自然也給屁丟了!


    在外頭摧眉折腰怨氣受太多了些吧!萬發和阿好在家裡經常吵鬧著,嘴頂嘴地。給乞縮得這等形狀的生活壓得這麼地氣息奄奄,吵罵也是好的,至少日子過得還有一點生氣!打架倒莫曾發生。大家都瘦骸骸,拳過去,碰著儘是鐵硬硬骨頭,反疼了手,犯不著哪!


    兩月另十日的後來,姓簡的鹿港人終究來歸了。


    「簡的回來啦!」自自然然的模樣沒有裝妥的樣子,阿好的語勢打四結起來,口吃得非常一樣。「採辦了許——許——多多的貨色。人也——也——胖實多了——」不究詳為什麼話及此地,她要歇口一頓。


    「他要阿五明早幫他擺攤去,看你意思怎麼樣?」她眼晴忽然一亮。「天!我還以為他不回來啦!」到底掩不住心中的激喜。


    一個月多二百元進入,也或許不至於讓肚皮餓叫得這麼慌人,簡直無時無准,有了故障的鬧鐘。不能的——一不能讓她知悉也在欣跳簡的家來,萬萬不能夠給簡的有上與了人家好處的以為!萬發自己也奇怪著,怎麼忽然之間會計斤較兩得這般。人窮志不窮吧?看他緘耳無聞的樣子,阿好又將話再語一道,聲音起尖得怪異。


    他指頭爪入發心裡癢起癢落一片片的頭垢皮。「你要他去就叫他去吧!」很匝耐的聲口,縮緊人的心。


    「你不歡喜他去?」或許拖在句後的問號勾得太過長,變成了驚歎號的形狀,不知不答好,還是答才好?


    「去就去啦!我歡不歡喜什麼.!」疏冷多麼的回口,自己都意想不到!


    阿好什麼都不說,臨出門時轉頭謅他一句似是很辣烈的,便人影遠跑了。聽不出她謬謾著什麼!


    晚夕她準備飯等萬發給人抬棺回來用。


    「簡的拿米過來?」盯住飯食,萬發登時很不堪殍餓起來。


    提到姓簡的,阿好就必須「嗯——嗯——」地打通喉嚨,彷彿剛吃下多量的甜的。「嗯——嗯——先向簡的撥點應急。也好久沒吃著米飯。嗯——嗯——」


    口水越張嘴要言語,趕著嘰咕嘰咕吞落下去,萬發狠眼著阿好,不可讓她看料出他的俄。「你怎麼啦!以後少去嚕囌人。莫老纏他麻煩,該有個分寸!」


    果然阿好又緘口不語啦!很為之氣結的樣子。


    以後在萬發的耳根前,阿好一話點到簡姓的鹿港人,像說起神明的名一般,突然口氣萬萬分謹慎起來。鹿港人回轉後上萬發這邊問訪得鮮稀,想還醒記著那一夕的尷山也或許生意忙,排不出空檔。


    自老五去幫扶簡的衣販子,每月薪金往家帶,萬發他們日子始過得有人樣一些。蕃薯也擠著生長。姑婆葉又肥綠起來。不必天天到村上尋金求寶樣地找死人去;萬發自能多時間地守在家裡,睪牢看住阿好和簡的,不予他一點好合的方便。


    後來情況移變了,急轉直下地。人家準備收回鹿港人現租居著的寮厝。


    「簡先生這個打算不知你意思怎麼樣?」坐在兩個男子中間,阿好傳簡的話到萬發耳裡,每個字都用心秤稱過,一兩不少,一錢不多,外交官發表公報時相仿。「你若不依,他就在村裡看間單門住戶的,日瞑起落都要便當一些。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


    不眼萬發地,姓簡的煙不離唇地抽噴著。天候有著涼轉的意思。空氣裡嗅爾到那股鼻熟得多麼的狐味來,萬發突然感到陳在前面的眼生得應付不過來,彷彿人家第一天上班的情形,尤其是洋機關。


    「我考慮考慮看。」


    「還考慮?伊娘!什麼張致嗎?!你這個人,干,就是三刁九怪要一輩子窮!」阿好瞪眼他,齒地。


    莫駁斥她好,火裡火發氣著,什麼齷齪的都會拚命往外吐;萬發一大聲地「啊」起,示意聽不清楚,多少遮蓋過去了。能夠恰當地運用聾耳,也是殘而不廢的。


    「他準備貼多少錢?」姓簡的剛起身,萬發就近嘴到阿好的頰邊。


    阿好站起來。「你想要多少啊?每月房錢米貼你肆百捌,少嗎?這地帶住慣了,才看上你這破草厝。伊娘,村上找磚房的,左不過一月兩斗米。錢少哇?!你一個月掙肆百元沒有。伊娘、生雞蛋無,放雞屎有!什麼事都叫你碰砸稀碎!干!臭耳郎一個!」聲音亢奮,晨早雞喔,四野裡都聽分明了。


    到底姓簡的還是擇吉搬進萬發的寮裡住。萬發和阿好睡在後面;姓簡的和老五在門口的地方舖草蓆宿夜;衣貨堆放在後面的間房。


    村裡村外,又滿天飛揚起:「阿娘喂!萬發和姓簡的和阿好同舖歇臥啦!阿娘喂… …」


    萬非得已,萬發極不願意到村上去的。村人的狎笑,尷尬他難過!家有姓簡的四百八,很有可吃的。老五的工錢由萬發袋著——這也是讓鹿港人入室來的一項先決條件。萬發再不必到外面苦作去。白日在蕃薯園裡做活,阿好幫著他,晚間就精力集中地防著姓簡的入侵他的妻。仿如她的影子,阿好行方到哪裡,萬發就尾到哪裡。阿好到屋外方便,他也遠遠落在——算懂一點規矩——後頭看望。有這麼一回,阿好給影隨得火惱上來。


    「跟什麼的!伊娘,沒見這麼不三不四,看人家放尿、再眼看,你爸(生氣語,如「老子我」)就撤一泡臊尿到你臉上。」


    餐聚的時候,冷戰得最熱。萬發一面食物著,一面冷厲地矘瞪阿好和姓筒的,愔愔不語地,連菜飯都不嚼的樣子。無論風雨,他一定是最後一個用完膳的,貫徹始終著他的督察的大責大任。有幾次阿好和姓簡的攀談開來,聲音比常較低,兩張臉有興奮的笑施展在那裡,萬發耳力拼盡了,還是聽不詳。他乾咳了幾咳很嚴重性的警告,他們依舊笑春風地輕談著,聵耳了一模樣,簡直目無本夫。斯能忍,孰不能忍?萬發豁琅丟下碗筷,氣盛氣勃地走出來——金代鼓,要廝鬥一場。二十四小時不到,兩漢子就不戰而和啦!幾乎都如此地,每當萬發氣忿走出來,在人不到的地方,便解下緊纏在腰際上的長布袋,翻出紙票正倒著數。才——,啊!離頂台牛車還距遠一大截,多少容縱姓簡的一點!這樣的財神,何處找去!以後的幾天萬發或稍為眼糊一些。


    原先鹿港人賃居的寮屋一家賣醬的住進來。像是這寮的主人的親友。成天夜看他們曬曝蘿蔔,高麗菜,引著蒼蠅移民到這地帶。賣醬菜的有閒也常詣往萬發這邊聊天時。他來時,總領隊過來一群紅頭蒼蠅,營營趕驅不開。蹲在地下說談時,他一縫細的眼,老向寮內瞇瞭著,想鼠探點什麼可以傳笑出去。一臉刁鑽刻薄的形樣,身上老有散不完的醬缸味,很酸人耳目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萬發倚重著弱聽不甚打理他,他倒和姓簡的有說談,或許同氣相投吧!


    一夕他統帥著一旅髒蠅來的時候,很巧姓簡的趨至附近小溪裡淨身臭去了。聽出是賣醬菜的聲音——他鼻音重得這等樣,彷彿嘴巴探入醬缸的口,一字一個嗡——萬發便不出來招呼他。阿好在後面洗著碗。只老五在門外的地裡手心捧著石子要。萬發聆不出賣醬的和老五嗡語著什麼,漸漸地,賣醬菜的聲音提得很高,高得不必要,頗有用意的樣子。


    奸你母的上哪裡去?」


    「……」不詳細老五怎麼對口。


    「簡的,簡的,那個奸你母的上哪裡去……」


    「騙肖(混帳)。」萬發衝刺出來,一身上下氣抖著,揪上賣醬菜的胸就掄拳踢腿下去,像敲著空醬缸的樣子,賣醬菜的膺膛嗡嗡痛叫著。髒蠅飛散了,或許也驚嚇吃到了幾分。


    姓簡的淨身回來,門口四處有他食的,衣的,行的,賣的,亂擲在那裡,彷彿有過火警,東西給搶著移出來。簡姓的鹿港人有著給洗空一盡的感覺。


    萬發擋在門前,一眺目到姓簡的捧著臉盆走近前,就揎拳擄袖得要趕盡殺絕他的形狀。


    「干伊娘,給你爸滾出去,干伊祖公,我飼老鼠咬布袋,干!還欺我聾耳不知情裡!干伊祖啊!向天公伯借膽啦!欺我聾耳,呵!我奸你母——奸你母!眼睛沒有瞎,我觀看不出?干——以為我不知情裡?干——飼老鼠,咬布袋……」每句的句首差不多都押了雄渾渾的頭韻,聽起來頗能提神醒腦,像萬金油塗過眼睛裡一樣。


    當晚姓簡的借了輛牛車便星夜趕搬到村上去,莫敢話別阿好,連瞅她一眼的膽量也給萬發一聲聲「干」掉了。


    村婦村夫們又有話啦。道什麼萬發向姓簡的討索銀錢使用,給姓簡的回拒了,就把姓簡的爛打出去。有人帶著有目的的善意去看萬發,想挖點新聞來。都給萬發裝著聾耳得至極地打發走了。』


    日子又乞縮起來啦!蕃薯園地給他人向村公所租下準備種瓊麻。未長熟的地瓜全給翻出土來,萬發僅只拿了壹百元的賠償。也真不識趣地,老五在這時候患起嚴重的腹瀉的症候;拴緊在腰際的錢袋內準備頂牛車的錢便傾袋一空了,在須臾之間,錢給大夫的當時,萬發突然淚眼起,不知究為著什麼?心疼著錢?抑或是歎悲他自家的命運?


    終於以前的牛車主又找他拖車去。一周不滿就有那事故發生了。他拖的牛車。因為牛的發野性,撞碎了一個三歲的男孩的小頭。牛是怎麼撒野起來的?他概不知識。但他仍復判了很有一段時間的獄刑。牛車主雖然不用倍命,但也賠錢得連叫著「天——天——天!」


    在獄中每惦記著阿好和老五的日子如何打發,到很晚夕他還沒有入眠。不詳知為什麼有一次突然反悔起自己攻驅攆姓簡那樁事,以後他總要花一點時間指責自己在這事件上的大魯粗了一點的表現。有時又想像著簡的趁著機會又回來和阿好一寮同居。聽獄友說起做妻的可以休掉丈夫的,如若丈夫犯了監。男女平等得很真正的。也許阿好和簡的早聯合一氣將他離緣掉了!這該怎辦?照獄友提供的,應該可以向他們索要些錢的。妻讓手出去,應該是要點錢。當初娶她,也花不少聘禮。要點錢,不為過分的。可笑!養不起老婆,還怕丟了老婆,哼!


    阿好愈來愈少去探他的這事實,使他堅信著阿好和姓簡又凹在一起。有一次阿好來了,他問起她生活狀況。起始阿好用別的話支去。最後經不起他堅執地追問,她才俯下首:


    簡的回來了。」她抬上臉,眼望到很遠的角落去。「多虧了簡的照應著一家。」


    萬發沒有說什麼.實在是無話以對,只記得阿好講這話,臉很紅的。有人照應著家,應該是好的。


    出獄那日阿好和老五來接。老五還穿上新衣。到家來他也見不到姓簡的。晚上姓簡的回來,帶著兩瓶啤酒要給他壓驚。姓簡向他說著話,咿咿哦哦.實在聽不分明。


    阿好插身過來。「簡先生給你頂了一台牛車。明天起你可以賺實在的啦!」


    「頂給我。」萬發有些錯愣了,一生盼望著擁有的牛車竟在眼前實現!興高了很有一會,就很生氣起自己來——可卑的啊!真正可卑的阿!竟是用妻換來的!


    不過他還是接下了牛車,盛情難卻地。


    幾乎是一定地,每禮拜姓簡的都給他一瓶啤酒著他晚間到料理店去享用一頓。頗能知趣地,他總盤桓到很夜才家來。有時回得太早了些,在門外張探,挨延到姓簡的行事完畢,出來到門口舖席的地方和睡熟了的老五一同歇臥,萬發才進家去,臉上漠冷,似乎沒有看到姓簡的,也沒有嗅聞到那濃烈得非常的腋臭一般。


    總是七天裡送一次酒,從不多一回,姓簡的保健知識也相當有一些的哩;


村裡有一句話流行著:「在室女(處女)一盒餅,二嫁的老娘一牛車!」流行了很廣很久的一句話。


 


    打桌圍的那起爭著起來付鈔。他們離去的時候,那個頭比鼓飽了氣的胸還大的,朝萬發的方向唾了一口痰,差點啐在他臉上。


    萬發咕嚕咕嚕喝盡了酒,估量時間尚早,就拍著桌。「頭家,來一碗當歸鴨!」


    不知悉為什麼剛才打桌圍的那些人又繞到料理店門口幾雙眼睛朝他瞪望,有說有笑,彷彿在講他的臀倒長在他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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