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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道還



2006/4/28











 兩百年前,法國南部的森林中傳出捕獲「野孩子」的消息。他就像傳說中的「狼童」,身上一絲不掛、不會說話、行為粗野不馴,當然,身世、年齡俱不詳,活脫脫一個「高貴的野蠻人」。這個消息立即轟動了巴黎上流社會,於是他給送入巴黎的聾啞學校,由年輕的醫師依達 (Itard, 1775-1838) 負責照顧、「教化」。依達為他取名「維多」。
 依達原先是軍醫,後來在巴黎聾啞學校鑽研聽覺與聽障,最後成為兒童啟智教育的先驅,他的研究與報導後來影響了在本地大名鼎鼎的蒙特梭利 (Montessori, 1870-1952)。
 維多據醫師的診斷大約十一歲。依達與維多相處了五年,竭盡全力將他裝扮成文明人,可是功虧一簣——維多始終學不會說話。他只關心食物與「自由」——可不是革命口號(自由、平等、博愛)中的「自由」,而是為所欲為的自由。最後依達放棄了維多。
 維多的故事值得討論的面相頗多。例如維多在仔細照料下仍然學不會說話,顯示他已過了發展語言能力的關鍵期 (critical period),也就是說他實際的年齡可能不只十一歲。但是語言關鍵期的意義是什麼?無法學會說話的後果嚴重得很,以維多的例子來看,他也學不會文明的禮儀、規範,不懂「做人的道理」。這麼重要的功能為什麼人長大了反而學不會?其次,語言關鍵期的事實似乎是特定社會生活模式的產物,人類什麼時候才開始生活在互動緊密的社會群體中的?
 不過,要是維多果真學會了說話,依達與維多就不會決裂了嗎?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勞拉.布里吉曼 (Laura Bridgman) 的故事頗值玩味。最近出版了兩本書,以兩個不同的角度,讓她再度浮上世人心頭。1
 維多在一八二八年初去世,第二年年底勞拉在美國東北部出生,她的父親務農,家境小康。勞拉才過了一歲半,就流行起猩紅熱,不僅奪走了她兩個姊姊,還讓她在床上躺了兩年,視覺、聽覺喪失了,嗅覺、味覺也幾乎全毀。勞拉是在一八三七年成為「歷史人物」的,那一年她的父親帶她到波士頓的盲人重建院。(第二年依達在巴黎去世。)
 這家盲人重建院的院長是薩繆.侯維 (Howe, 1801-1876),波士頓人,布朗大學畢業生,哈佛大學醫學院畢業,到希臘參加過反抗土耳其人統治的游擊隊。勞拉出生不久之後,他回到波士頓,正值美國文學史上的「新英格蘭文藝復興」,文化界瀰漫著一股浪漫精神,文人菁英深信人性本善;教育是啟蒙的重要手段;只要刮垢磨光,人人可以為善。這與早期新教徒的信念不同;五月花號的移民本著喀爾文教義堅信神寵早已註定,此世只是來生的橋樑,對生活中的磨難只求堅忍熬過。
 侯維創立了美國第一家盲人重建院,以教育、體育、職訓為盲人開創新的生涯。不久英國的婦運份子海莉耶(Harriet Martineau, 1802-76;差點做了達爾文的嫂嫂)建議他進行史無前例的「重建」教育實驗:針對盲聾人士。就在這個時候,鬼使神差地勞拉出現了。侯維立刻掌握了這個機會,以小女孩的血肉之軀發動了一場抽象的「哲學/神學戰爭」。
 根據洛克的經驗論,人的心靈生來是一張白紙,任憑感官傳送的資訊塗寫。勞拉呢?僅餘的觸覺足以滋養完整的心靈嗎?也許藝術家的睿見值得參考:對於大家讚嘆的雕像,米開朗基羅認為藝術家的本領不過是將藏在大理石中的「石像」解放了而已。勞拉的心沒有讓感官污染,也許更能揭露內蘊的本質:求知若渴、敬仰上帝?
 在侯維的苦心教導下,勞拉終於學會以字母符號「說話」,甚至還會耍頗有創意的文字花樣。於是勞拉成為殘障教育成果的典範、各界矚目的焦點,連狄更斯都跨海來訪問,返英後的報導廣為人知(一八四二年),連達爾文都在著作中提到過她。
 可是侯維最後卻對勞拉失去了興趣:勞拉也許是殘障教育的典範,卻是個失敗的實驗。勞拉逐漸長大,由女孩、少女而成人,不再像個清純的天使。勞拉的個性逐漸顯現,在侯維眼裡,成了好鬥、喜怒無常、粗野的凡人。她永遠學不會數字、計算之類的抽象觀念,從來沒有發抒過什麼深刻的思緒。至於宗教情操,勞拉最後加入了侯維鄙視的那種教派——以聖經字句的表面意義為教義準繩。
 侯維一直照顧勞拉,可是卻維持疏遠的關係。侯維過世後,勞拉繼續活了十三年,五十九歲撒手人間 (1889),世人早就遺忘了她。
 或者說,世人找到了一位新的天使——海倫.凱勒 (Helen Keller, 1880-1968)。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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