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為有豐富的肢體動作,林亞秀讀高中時愛上了手語,進大學之後,二話不說立刻參加手語社,當時社團只教手語歌,直到真正接觸到聾啞朋友,開啟了人生另一條路。
林亞秀:「這個語言很有趣,有時候看他們在講一件事情,就覺得他們好像在演一齣戲一樣,在做默劇,覺得很好玩,加上他們表情跟肢體動作,一看就覺得很好笑,那就覺得這個語言很漂亮。
亞秀投入所有精神研究手語,大學畢業後,報名勞工局的手語翻譯員培訓班,這才發現每個地區的手語都不同,現在和以前的比法也不一樣,手語竟然還分主流與非主流,啟聰學校教的是中文手語,就像一般大家接觸的手語歌內容,非主流是日據時代流傳下來的自然手語,比起現在的手語,更具有視覺效果、更圖像化。
亞秀興起了一個念頭,她想把早期的自然手語紀錄下來,於是她提出了一份圓夢計畫,打算用2年的時間繞台灣一圈,把老一輩聾啞人的手語拍攝下來,留住這個語言,也紀錄聾啞人的文化,計畫書寄出去3個月,終於等到企業願意贊助。
林亞秀:「那我個人能做的,就是把這些東西先存下來、紀錄下來,說不一定以後,可能變成形式轉變了,開始提倡自然手語了,那如果等那時候提倡了,回頭來看這些東西,可以去想說,原來以前還有這些手勢,可以繼續流傳下去。」
自然手語是聽障者,自然發展出來的特殊語法,對東西的形容很具體,保有豐富的肢體語言簡單易懂,但文法卻常常和中文顛倒。
林亞秀:「我們中文是大肚,她們不是,她們是肚大,先打肚大,像他們沙鹿也是,先打鹿再打沙,就只是順手而已,所以當她們寫成中文的時候,也會變成鹿沙,類似這樣的狀況。」
為了提升聽障者的中文程度,民國58年以後,啟聰學校全面改教中文手語,也就是照著中文一個字一個字比。林亞秀:「高麗菜是像它的形狀,就高麗菜一瓣一瓣,全部照字打,比如說高麗菜,可是其實在手語裏面,這是指很高的意思,身高很高,這是指漂亮的,然後這就是蔬菜。」
照中文字面上的意義去比,就失去手語原有豐富的想像力和情感,像是「吃驚」這個詞。林亞秀:「她們就很吃驚,吃驚到眼睛跑出來,這個手語就很象形的。」
誇張的表情加上動作,充分表達目瞪口呆的意思,但如果中文手語會先比,一個吃東西的動作,再加上一個被驚嚇到的表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吃到什麼恐怖的東西被嚇到,根本沒辦法對應到「吃驚」,跌破眼鏡的原本意義,亞秀認為手語原有的精神,最自然美麗的部份正一點一滴的消失,今年3月,她啟動圓夢計畫開始拍攝,第一站先到台中,但對於攝影卻一竅不通。林亞秀:「他們動作都很大啊!就會跑來跑去的,你就會在那邊一直跟一直跟,設法想要跟上去,結果拍出來就是畫面很晃,晃來晃去,都不知道在幹嘛之類的。」
最後選擇最安全的方法,把攝影機固定在角落,全程錄影。林亞秀:「像我們台北,他教我一開始學的鹿是這樣,牠的角比較多,對,來這邊他們的鹿是這樣子,她說不能這樣會歪一邊,你們自己習慣,這個是舊的,對不對,對,這是舊的打法。」
亞秀一開始尋找對象很順利,透過台北的手語老師,找到大甲聾啞協會的志工陳淑如。手語翻譯員陳淑如:「她從台北騎摩托車到新竹,再從新竹來到大甲,真的,精神跟毅力很不簡單,她為了要達成這件事情,不辭辛勞。」
她很熱心幫忙安排採訪對象,但要找到日據時代,又受過正統手語教育的聾啞人士並不容易,依照時間推算得是77歲以上的老人家,不過大甲協會沒有適合的人選,退而求其次選上蔡一興夫婦,這也是亞秀整個計畫,第一個拜訪的對象,卻老是撲空。
陳淑如:「她跟他們約時間,然後她去他家,結果他們逃跑,經常有這個現象,傳簡訊不回的啦,對對對,不知道跑去哪裏,他們是跑來我家,那時候他是跑來我家,他們就會告訴我,她進去我家,他們趕快溜出來我家,不想被打擾。」
聾啞朋友頻頻上演失蹤記,亞秀不放棄,知道他們每個禮拜都固定到淑如家聚會,她也每次報到陪著聊天,淑如也會幫忙勸說,經過了1個月,亞秀終於取得這對聽障夫妻的信任,讓他們卸下心防願意入鏡。林亞秀:「她如果沒有幫我介紹,他們可能到現在還在落跑,躲起來見不到面。」
林亞秀:「這個釋迦,ㄟ,釋迦是長那麼高的樹上。」
住在台北的亞秀,第一次看到長在樹上的釋迦很驚奇,這裡是聽障者蔡一興的家,以前亞秀不得其門而入,她來主人就落跑,現在主人拉著她,拚命介紹自己種的蘋婆樹,亞秀已經完全融入蔡一興夫婦的生活,而這就是她當初努力的方向,去了解他們的生活週遭。
林亞秀:「對我了解這個人會比較有幫助,而且你跟他愈熟悉,你就可以愈了解他的手勢意思是什麼。」
蔡一興是個菜農,亞秀也曾跟著去種菜,她想了解蔬菜是不是有一些古早的手語,甚至連這對夫妻去打槌球,亞秀也跟著到球場,每次來她就這樣一個人坐在場邊,拿攝影機紀錄,最後還被拉下場打球。
林亞秀:「接下來換8號白球,沒過,哈,連續重來,就跟當初我的遭遇是一樣的,我就拚命的在那邊努力的要過一號門,然後一場以比賽是30分鐘,然後等我真的過一號門的時候,準備要繼續打的時候,發現那邊的比賽已經結束了。」
技不如人,不過眼力可不認輸,兩支隊伍如何佈局贏球,亞秀已經看出心得。林亞秀:「又吃到了。」
對於這個圓夢計畫亞秀十分投入,不僅走入受訪者的世界裡,甚至過他們的生活;經過3個月,結束台中的拍攝,她預計每個地方停留3個月,2年就可以跑台灣一圈,於是騎著她的摩托車繼續往南走,下一站是台南。
台灣第一所啟聰學校就在台南,亞秀寄予厚望應該可以順利找到77歲以上的聾啞人,沒想到學校早和這些老人家失去聯絡,最後迫不得已,用掃街的方式沿途問人,恰巧遇上了白河蓮花季,她往人群走,真的讓她找到了。
李仰豪,皮鞋店老闆,今年77歲受日本教育,正是亞秀設定的採訪條件,人很隨和,一口就答應讓亞秀拍攝,還在他住家對面幫亞秀租到房子。林亞秀:「他說好啦,簽1個月,有願意讓我簽,這個房東還不錯,可能會來白河住的人很少。」
比起在台南市租房子幸運多了,亞秀騎車繞遍台南市,沒有房東願意租她2到3個月,好不容易找到可以租半年的,卻得要被迫樓上樓下搬來搬去。
林亞秀:「睡到隔天,早上起來還躺在床上,然後神智有一點不清,…早點不在了,這樣還要找新的早餐店,那我在想我現在在哪裏,附近哪裏有早餐店,想一陣子,ㄟ,不對啊!我沒有搬新家,我才從4樓搬到1樓來,早餐店還在那一邊,有時候會搞不清楚自己在那裏。」
才剛適應新環境,又得要連根拔起搬家,重新適應一個陌生的地方,所有生活都得重新來過,但是為了紀錄自然手語,亞秀接受這一切。林亞秀:「你就是要去做這件事情啊,所以你一定會去面對這種東西,忍一忍就過去,就過去了,習慣它就好了。」
面對一個人的孤寂,儘管生性樂觀,難免也會有負面情緒,所幸就把台北家裏的寵物帶來身邊,可愛的兩隻鳥頓時讓房間熱鬧起來,亞秀也會上網換書籍,天天有新書看,卻不增加行李的重量,畢竟要常搬家。
林亞秀:「有人跟我換這本,柏楊的皇后之死,還沒看完,就不用買一堆書這樣子,就一直都有新書可以看,那個地圖,台南逛完,也會去換高雄縣市的看能不能換到。」
和別人換書不僅省空間,更為了省荷包,連現在租的房子沒有網路,也捨不得裝設,想不到有陌生人願意幫忙。林亞秀:「這就是人家借我的無線網卡,很讚喔,很新,這就是我假裝很上進的英文教材。」
採訪進行到一半,亞秀突然說她得到皮鞋店,陪老闆李仰豪看電視,我們也跟著一塊去。林亞秀:「嘿,阿伯,來看電視,這是他的好朋友,一起練太極拳的,坐這裏啦,坐那邊看得到嗎?」
純樸的小鎮有電視台來採訪,李仰豪覺得很新鮮,趕緊打電話叫另一位好朋友過來。林亞秀:「他打完電話就在哪邊拍,拍這個不是數拍子,他拍之後,對方聽到這個聲音就知道是他,就會跑來他家。」
全白河鎮只有李仰豪是聾啞人,雖然沒辦法和人溝通自如,只能比手畫腳卻很喜歡交朋友。林亞秀:「哦,這樣上鏡頭了。」
3個人被封為三劍客,一起練太極拳,亞秀也跟著跑去,還幫他們拍了影片,老人家看到自己在電視上非常開心。林亞秀:「其實我不是那種,很會跟老人家相處的人,尤其是像我面對我家族裏面的長輩,我媽以前都說我嘴都不甜,看到人都不會叫,因為我看到他們,不知道怎麼跟他們對應,會比較閃一邊,面對長輩,我會比較退縮。」
但為了完成建立自然手語資料庫的夢想,亞秀現在每天接觸的都是老人家,陌生的老人家,而且得想盡辦法取得他們的信任,和他們一起生活,紀錄他們的手語,亞秀投入所有的時間,但父母並不認同。
林亞秀:「那時候我爸媽反彈很大啊,他覺得這是志工性質的東西,你幹嘛去做,志工是有錢人家閒著才去做的事情,你又不是有錢人家,自己都吃不飽了,你還去做這種東西幹嘛?」
其實亞秀把手語翻譯,看得比她的工作還重要,之前為了不錯失勞工局轉介的臨時翻譯,儘管論件計酬,每個月只有2、3件收入不穩定,她辭掉原有固定的工作,有一頓沒一頓,她笑稱現在有企業贊助生活比以前好,但家人仍無法接受。
林亞秀:「我不想改變他們,我也沒辦法改變我自己,就先放著就不要理,繼續做我的事情,其實會對不起我爸爸媽媽啦,有時候會覺得他們還蠻倒霉的,生下我這樣一個女兒,然後都沒辦法給他們很安心這樣子。」
對父母,亞秀心裡有很深的的虧欠,因此更努力希望能儘早達成目標,為日漸式微的自然手語,留下影像紀錄。林亞秀:「他的這個手勢,我學的時候是鹹或鹽巴,可是對他來講是味精,對不對,對,對他來講是味精,所以他那時候一直搞錯。」
雞同鴨講是常有的事,必須要花更多時間溝通,而對亞秀來說卻是件好事,這也是她想收錄的一部份,同樣一個詞,手語卻有好幾種比法,象徵不同年代、不同文化,像是最簡單的謝謝兩個字,李仰豪堅持了一輩子。
林亞秀:「這個不行,是這個才標準,這個不好,這除了謝謝之外,還有對不起的意思。」
儘管無法說話吃過很多虧,李仰豪仍謙卑待人,謝謝兩個字的手與,一直都是用最尊敬的比法,甚至打從心裡感謝亞秀,對聾啞人的付出,這也激勵亞秀有了繼續前進的動力。
林亞秀:「當你一直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你會碰到志同道合的人,或者是願意在這條路,願意幫你推上一把的人,那我覺得其實遇到蠻多的,雖然也有不贊同的,可是你還是會遇到有贊同的幫你的人,所以我會覺得說其實夠了,這樣還蠻開心的,有遇到這樣的人就夠了。」
按照計畫,亞秀這時候應該已經在高雄,而事實上她還在台南,因為受訪者的家人不習慣攝影機,拍攝常常被迫中斷,而且找人的時間比預期中更長,高雄還沒找著合適對象,最後在嘉義找到一位。
現在她台南嘉義兩頭跑,不怕烈陽,騎著她125摩托車,尋找會自然手語的老人家,繼續她未完成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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