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顏寧儀



◎劉靜娟 圖◎顏寧儀


2013-7-28


聽說我去上繪畫、書法,或音樂、藝術鑑賞之類課程,朋友的反應很平常,不外是羡慕或佩服;可聽說我去上手語課,卻駭笑,「怎麼會想到去學這個!做什麼?」


為什麼去上手語課?好奇是一定的,卻也有「功能」的考量;希望手腦並用,刺激腦神經細胞,延緩智力的退化。還有,「唱」手語歌,好美,好酷。


在無聲的世界裡


我唯一認識的聾人是多年前在報社工作時,服務於資訊組的一位電腦小姐。她長得很清秀,也極聰明;交給她打的文章少有錯字。與她較有接觸的是副刊助編,他與她「談」得很投機,笑稱跟她成為「筆友」了。我直接找她常是臨時抽換文章或做較大的更改,她都輕易完成,也不曾像部分聽人同事那樣不小心就露出「這種麻煩事怎麼恰好給我碰到」的神色。問她平時可有什麼活動?極少。那也不易與異性交往了?她笑笑。有一回聽說為了殘障福利預算的微薄,她跟一群朋友去立法院抗議,我問她要不要寫文章為殘障朋友說話?寫自己的生活也可以,無聲的世界一定有很多聽人無法理解的地方,我可以幫她修改,發表。她也是笑笑,不置可否。


其他對於聾人的認識就僅止於書和電影了。《悲憫上帝的女兒》看得心情沉重,女主角本身就是聾啞女子,電影中她的憤怒包括:「憑什麼一定要我學會唇語說話,而不是你們學會用手語!」另一部不記得片名的聾人電影則是一齣喜劇。會手語的聽人女主角無意間認識了比手語的男主角,與他交往,談戀愛;後來帶他回家見父母,卻驚駭地聽見他和父母交談。原來初見他時,他是在幫助一位聾人,而他也一直以為女友是聾人。


這樣的結局當然是皆大歡喜,女主角的父母原來是反對她與聾人交往的。


雖然可以樂觀地想,聾人的世界很安靜;但無疑,無聲的世界多麼不便,多麼吃虧;與聽人交往、談戀愛,當然有很多額外的阻礙。


如果有更多的人會手語,他們的生活會減少一些麻煩與誤解。


可是手語還真不太容易學呢。


老師給我們一張基本手形的圖,數字、父母、男女、手足共五十六個。熟練了,可以延伸、組合成更多的手語。可要會這些手形也不容易,悟性和記性之外,還關乎個人手指的靈活度。何況,也不是所有的話都能倚賴這些基本功。


有時,連要看懂自己親手寫的筆記,也不簡單。有經驗的人或許已創造了特殊的速記方式,我初學,卻記得很混亂;手勢畫不出來,文字又無法在短短的時間內寫出分解動作。回家後即使想複習,都常看得一頭霧水。


有些方便聯想的詞句,比較有感覺,比方享受、幸福是五指做老者捋鬚的動作。好、讚是伸大拇指。未遂、沒有達到是中、拇指圈起、在鼻上做一個「彈開」的動作。重,雙手往下沉;輕,雙手緩緩上提;年輕,五指貼在額上再張開,表示光潔無紋;老,張開的五指在額上收攏,表示皺紋。男人,大拇指;女人,小指。結婚便是一手拇指與另一手的小指並排──泛指異性婚姻。


老師身材修長,長髮垂肩,笑容甜美,而且非常風趣。大家手忙腳亂地比,總會引得她開玩笑,「是問你有幾個兒子,不要比成有三個尪(丈夫)。」「迴避可以比雙手遮臉,但這句子說的是因討厭而迴避;比得那麼嬌羞可愛,要誘惑人嗎!」


老師的教法活潑,碰到端午節,就教「粽子不能吃太多,不只粽子貴,年紀大了,健康還是很重要」;講到睡眠,就比「認知、了解及認識睡眠的機制(條件)。找出日常生活中可能干擾睡眠的習慣」等等。有的用文字手語,有的用自然手語;因為反覆教,舉一反三,累積下來,也就會了──就是說十個句子,我總算記得三、四個啦。


手語歌是大家最感興趣的,老師一小節一小節地教我們比江蕙唱的〈家後〉。


「有一日咱若老,找無人佮咱友孝,我會陪你坐惦椅條,聽你講少年的時陣,你有外摮。」


才學會幾句,我就迫不及待地表演給朋友看,人家看不懂,我也不在意比得對不對;反正老狗「炫耀新技」的娛樂效果達到了。


用愛來連接音訊


老師除忙於教學外,也是社會局特約手語翻譯員。她的工作包括演講的即席翻譯,和到警局、法院做聽人和聾人之間的溝通橋梁。警局是她最常去的地方,看到眼熟的聾人嫌犯,她無奈、心痛,「怎麼你又來了!」她發現如果是情侶檔出事,女的都會努力保護男友,「這就是查某!把愛情當全部。」


曾有聾人吵著要告法官,鬧了很久,法警拿他沒辦法。她到達後,聾人的情緒仍然激動,說法庭裡裡外外的人都對他很不禮貌,他很不爽。但沒有具體事證,如何告?她耐著性子和他聊了一個多小時,他才安定下來,放棄提告了。可見有時她不是做譯員,而是以她的溝通專長,做心理諮商。


有一堂課,她匆匆從醫院趕來,說一夜沒睡,剛才在摩托車上,幾度呈瞬間睡眠狀態;怕等紅綠燈時真的睡著,就下來站一站,打開儲物箱,整理一下。


還說感覺身上尚有血的味道;因為陪產。


她一面扼要說明全程陪一名聾女生產的情況,順便教一些相關的手語。產婦有朋友相陪,卻也是無法與醫護人員溝通的聾人。因為痛得受不了,產婦想放棄自然產。「要嗎?你已辛苦了這麼久。」她一再鼓勵她,為她加油。最後小孩自然產,頭拉得很長,皮膚略呈紫色。洗好澡後,護士教她掀起母親的手術衣,讓裸身的嬰兒趴在她的胸腹上。「護士說這個程序一定要做,皮膚的接觸對於雙方的心理都很好。」


也靠她與雙方一題一題溝通,填寫資料。


產婦結婚沒?出院後有人照顧嗎?她知道誰是嬰兒的爸爸嗎?他的名字?


聽到護士這樣直白的問題,起初她以為是人家對聾啞人的成見,很快明白這並無特別的意涵;現在未婚生子不稀奇,父不詳的狀況也不是特定族群才有。


半夜裡出勤,她並不害怕,但摩托車走山路有點危險。後來她還特地選個白天騎那山路,想知道下回如果再到那醫院,怎麼走會更快、更安全。見識了女人生產的過程,珍惜這回的生命體驗,也憐惜那年輕母親回去後,聽不見嬰兒的哭聲,「音訊」是零;所以她自動請纓,以後再有這種派案,即使無酬都願意出勤。


有愛心、同理心,樂於以自己特殊的才能服務聾人,難怪聾朋友去中國旅行,也要約她同行。雖然她「抱怨」與他們一起,既要動手比,又要動口為聽人講,一餐下來,手與嘴都不得閒,只能搶時間吃。


慢了一拍的溝通


我的座位在第一排,不是老師眼光的落點;卻可以近距離地觀察她、欣賞她。聽她的工作如此辛苦,卻一逕笑得如此燦爛,真教人感動。


聽過的她與聾朋友最讓人動容的互動,是在紅燈前相遇,相對著比畫聊天;綠燈亮,各奔前程;下一個路口,又會合,兩人隔著兩部摩托車續「聊」;再下一次停車,竟又碰到,「你在跟蹤我嗎!」


兩部摩托車隔一小段距離愉悅對談,也只有會手語的才做得到了。那光景,旁觀的人想必會心微笑吧。只是誰都不會知道其中那位笑起來瞇著眼睛的長髮女子其實口才便給。


知道班上一位學員居然已八十三歲,大家驚訝,她驚喜,說學手語讓人年輕,希望以後有九十歲的學員。於是她教我們以〈望春風〉的調子唱這首手語歌:


人講九十滿滿是/八十不稀奇/人生七十才開始/六十算什麼/五十算來是幼齒/四十當古錐(正可愛)/三十坐在搖籃裡/哎呀 二十才出世


「滿滿是」一手握拳如容器,一手平刮表面。小時去米店糴米,商人用方形木「升」舀米,再用一把尺刮平表面,如此,分量就很精準。當古錐,雙手左右晃,如車前玻璃的雨刷,臉上還要裝可愛。坐在搖籃裡,雙手鬆指拉開,弧度如籃,再一手拇指「豎」在另一手裡搖晃。哎呀,以拳擊掌,表示驚歎。


能聯想,有畫面的,才記得住,其他的,就渾水摸魚了。


四個月下來,學到的、記得的雖然有限,也無法和老師請來做兩次「輔教」的聾人對著比畫;但是,我對聾朋友多了一點點的了解。


他們無法體會聲音的玩笑;他們常用倒裝句,助詞在後;他們很難理解「負負得正」的語法;聽人不經心的口頭語或問候,他們總是認真回答。


而因為與主流社會應答時的雞同鴨講,聾人常被誤以為智力不足或不誠實。


老師還提到,每回她到公堂翻譯,聽人容易避重就輕,選擇對自己有利的說辭;聾人的回應卻常一是一、二是二,再加上語言邏輯不同,有時會誤導執法人員的判斷,加重了他們的罪責。


現在的聾人多有受教育的機會,但學習的進度和成效想必難以與聽人的相比。再說,要靠筆寫或手語,與世界溝通,總是慢了一拍,甚至好幾拍。


學手語,我學到的是對他們多一點理解、同情和包容。●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3/new/jul/28/today-article1.htm?Slots=T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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