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律師唐帥:為聾啞群體辯護
■人物簡介 唐帥,男,1985年出生於重慶,手語律師,2012年,唐帥獲得法律執業資格證書,成為一名專職律師,開始為聾啞人提供法律服務,2018年12月4日,榮獲CCTV2018年度法治人物。新京報記者李一凡 攝
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身著白襯衫打底灰色西裝,唐帥對著架在面前的手機屏幕,雙手在空氣中來回比劃著,屏幕的另一頭是一位聾啞人,正在向唐帥諮詢法律問題。工作間歇,唐帥端起水杯,喝了口水,用右手撩了撩捲曲的頭髮,額頭沁出汗珠。
他的工作節奏,一直處於加速度的狀態。除了開辦專門針對聾啞人的普法講座,他還有兩個微信號,都達到了5000好友上限,他說,微信好友有一半多的人都是聾啞人,每天醒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消滅微信上密集的「小紅點」。
全國唯一手語律師、CCTV2018年度法治人物、十個月接受了300多家中外媒體採訪…… 34歲的唐帥光環加身。但他說,他不喜歡「網紅」這個詞,更不想當「唯一」。
懂手語的不懂法律,懂法律的不懂手語
4月2日,一場春雨過後,重慶空氣酣暢。唐帥的律師事務所里人流攢動,卻極其安靜。
會議室里,4個年輕人正對著架在桌子上的電腦屏幕,雙手比劃,未發出聲響。他們都是聾啞人,唐帥招聘的聾啞助理,平時他們在特殊學校里讀書,課餘時間來這家律所兼職。
他們每天的工作是拍攝、剪輯、製作普法視頻, 內容更新於一個名叫「幫眾法律服務」的公號。
與其他宣講視頻不同的是,這些普法內容都是依靠手語傳播。面向的受眾,也是聾啞人群體。
約一周前,普法視頻進行了最新一期更新,是一段時長9分12秒、有關「民間借貸」的情景短劇。推文選擇了通俗易懂的標題——《如何做到朋友之間借錢也不會產生困擾》。
短劇裡的內容就地取材,場景、演員均來自律所。題材則是從唐帥辦過的案子中選出來的。
片尾出現的「法律講堂」,對短劇中所反映的借貸關係問題進行了法律風險分析,並向觀眾做出了維權提示。
像這樣的普法短片,從2018年開始,已更新了13期。除了普法欄目劇,由唐帥親自出境講解的「手把手吃糖」欄目,也不定期進行著更新。
之所以定這個名字,唐帥解釋,「一是我姓氏的諧音,方便聾啞人記住;二是希望普法視頻能像糖一樣,讓人輕鬆接受並消化。」
視頻里有兩個「唐帥」,屏幕左邊的他,穿黑色律師袍,戴紅色領巾,說普通話。屏幕右邊的他,穿黑色休閑服,戴紅色圍巾,手勢飛舞,眼神和嘴唇彷彿也在交流。
畫幅中間是變動的簡易動畫,他用兔子和狼的故事來類比,對「龐氏騙局」這一概念進行了拆解分析,節目還配上了字幕,滿足聾人群體的所有需求。
10餘年的工作經歷,讓唐帥形成了一種認知,因聾啞人溝通不暢,導致他們在訴訟當中,在法律生活當中存在很多不公平的地方,甚至是冤假錯案。
「聾啞人法律意識,簡直薄弱到了一個無法形容的地步」,唐帥說,「他們之中很多人甚至說不出律師和法官的區別。」
唐帥將聾啞人群體所處的法律邊緣窘況,比喻為「法治荒漠」,而這些聾啞人都是這片荒漠中無所依靠的孤獨行者。
近些年,各地先後開展了面向聾啞人或殘疾人群體普法活動,但唐帥覺得,在某種程度上這可能已流於「形式」。
「當地聘請律師或者法官,開課堂對聾啞人進行普法,在聾啞學校聘請手語翻譯到場,進行同聲翻譯,這種基本上達不到任何普法的效果。」
懂手語的不懂法律,懂法律的不懂手語,而用普通話手語普法,效果很有限。唐帥用「普通話和閩南話的區別」,來類比這兩者間的差異:從適用範圍來講,普通話手語的適用範圍比較狹窄,比如說新聞翻譯、學校教學,或者是大會翻譯所用;而平常聾啞人在日常的生活當中,90%以上使用的都是方言手語,「這很容易導致『雞同鴨講』的情況,基本不了解普法人員在講什麼」。
在這樣的情況下,唐帥「因材施教」,開辦了多個面向聾啞人的普法欄目。他的律所,也承接了大量聾啞人的案子。
據統計,目前律所處理的案件中,聾啞人相關案子佔到30%。只要聾啞人找上門,唐帥一定會接,但絕大對數根本出不起律師費,「每四五十個案子里可能才會有一個按照正常標準繳費」。
唐帥的辦公桌上堆滿了卷宗和案件資料。新京報記者 李一凡 攝
「我可能比較了解聾啞人」
凌晨兩點,唐帥被枕邊的手機提示音震醒。視頻里,一名聾啞人正對著鏡頭,用簡單的手語比劃著什麼。
雖然睡眼惺忪,但唐帥還是下意識地對這串手語進行了「解碼」:對不起,聾人朋友們,我要自殺了。
來不及猶豫,唐帥趕忙把這段視頻轉到了聾人微信群里,僅十分鐘左右,視頻里的聾啞人就被認出,定位內蒙古,報警后,他被成功營救。
像這樣的微信群,唐帥的兩個微信號里有上百個,群名多帶有「聾啞維權」的字眼,每天都有聾啞人發小視頻求助。
據不完全統計,全國聾啞人數量已達到2700多萬,但能為他們提供手語服務的律師,卻極其少。在一些偏遠的地方,甚至根本就沒有懂手語的律師。
唐帥用兩個詞來概括這種現狀:可怕、壓力。所謂「可怕」,是在於聾啞群體在法律生活的公平享有上面,他們是有缺陷的,而「可怕」的是,他一個人很難去應對這約三千萬的數字。
不過,相比其他手語律師,唐帥覺得自己具有「天然優勢」。他1985年出生在一個無聲的家庭,父母都是聾啞人,「所以我更能理解聾啞群體他們的無奈,民間有句俗語,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就是這種感覺」。
唐帥說,4歲前,他與父母不曾有過絲毫交流。出生沒多久,就被送到外婆家撫養,他的父親認為,「只有在健全人的世界,你才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4歲那年,唐帥的父親因闌尾炎被送入醫院,痛得在病床上打滾,但醫生沒法與之溝通。後來外婆的一席話,點燃了唐帥學習手語的熱情,「我外婆說,不會手語,就不能與父母溝通,以後生病了如何照顧他們?」
唐帥父母工作的福利工廠里,300多名員工中,有200多位是聾啞人,「廠里叔叔阿姨覺得我很聰明,偷偷教我手語,只要教一遍就能學會,幾乎是過目不忘」。唐帥說,到6歲時,他基本能用重慶方言手語,與大人進行溝通。
高三時,唐帥放棄了高考,輟學打工。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受警方邀請為一群聾啞犯罪嫌疑人做手語翻譯。
唐帥回憶,當時現場有兩個手語翻譯人員,大家都卷著袖子在那翻譯,大汗淋漓,但10來個涉嫌犯案的聾啞人一直不交代。
唐帥試著跟這些人聊天,用了不到一小時,聾啞人把犯罪行為如實地進行了供述。
「用什麼辦法讓他們說的?」「我可能比較了解聾啞人。」唐帥說。
後來,他順利考入西南政法大學,用兩年半時間,修完了四年的本科課程。上大學期間,他就開始到全國各地,學習各地的方言手語和國家普通話手語。
唐帥說,社會上超過90%的聾啞人使用自然手語。「懂法律、懂各地方言手語的翻譯,缺口很大」。
2006年,唐帥取得了手語翻譯證書,這期間他開始協助重慶、陝西、廣西等地的司法機關,辦理聾啞人刑事案件,主要負責的內容是偵查、審查和起訴,整個司法程序中的法律手語翻譯。
目前,唐帥的律所有6名聾啞助理,他們聽不到聲音,每天主要負責「幫眾法律服務」公號的內容製作和運營。新京報記者 李一凡 攝
「事實上的裁決者」
參與聾人刑事案件的翻譯,唐帥幹了6年。
2012年,原本有望被特招為重慶市公安局的公務員,但左思右想后,他還是選擇了律師。
原因很簡單,接觸了上千起聾人案件,他沒看見一個會手語的律師,非但沒有像預期中那樣,通過法律個案來幫助大眾與聾啞人拉近距離,反而正常人和聾啞人間的斷裂感在實際中加深了。
唐帥用「夾生飯」,來形容社會與聾啞群體之間目前的狀態,「現在有很多人已經關注到這個群體了,但問題是,他們並不真正了解聾啞群體。」
在以律師身份參與辦案的過程中,唐帥又有了新發現。由於錯誤理解聾啞人的意思表達,在案件中導致的錯案時有發生。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翻譯錯誤案件,發生在2016年。當時,一位老奶奶找到唐帥,痛哭流涕請他「救救女兒」。
老人只有一個女兒(化名)小娟,是聾啞人,沒有工作,有一天,小娟莫名地被指控盜竊。
派出所會見時,小娟向唐帥手語表達,「我沒偷東西,是被冤枉的」。與聾啞人溝通30多年,唐帥自認為很了解聾啞人,「我不管從她的表情,還是對我的手語,包括整個人狀態,看不出半點兒她在撒謊」。
他帶著疑問去檢察院諮詢,依法調取案件材料,發現了嚴重的問題--證據材料當中的筆錄與公安機關訊問時的同步錄音錄像不一致。
唐帥稱,筆錄內容上,翻譯人員問,「你是不是在某年某月,於某個商場,盜竊過一個手機」,「是,我盜竊了,是一個金色的某某品牌手機」。同步錄音錄像卻顯示,小娟比劃的手勢是:我沒偷任何東西。
唐帥現場向記者演示,普通話手語里的舉手,是「承認」意思, 而方言中同一個手勢,是「我」的意思,而這可能就是曲解的原因之一。
一位重慶當地律師告訴記者,辦理聾啞人刑事案件時,在各省各地頻頻遇到這種情況,「司法機關一般聘請特校的手語翻譯,且沒有第三方監督監管約束,這可能會導致應付交差,或溝通不暢,曲解原意,此外,有的手語翻譯可能並不懂法」。
唐帥直言:很多手語翻譯為了能提供出內容,保證收入,不理解時只能靠猜。通過這種方式,就會使一些人遭受不白之冤,甚至還有翻譯人員利用「壟斷」優勢權錢交易。
湖南一位法官也曾在網路撰文,「我國刑事訴訟制度在聾啞人案件上,真正案件的裁判者不是檢察官,不是律師,也不是法官,而是手語翻譯人員。」
「聾啞人不明白自己依法享受的訴訟權利和義務,不知道該如何行使權利,明明這個訴訟程序是違法的,或者錯誤的,他們也不知道。很多聾啞人還會想盡一切辦法,去討好當地的手語翻譯。」
作為重慶市大渡口區人大代表,2018年,唐帥提交了一份議案,建議成立獨立的手語翻譯協會。
議案建議,手語翻譯協會可承擔起在具體訴訟案件中,對公安機關所搜集的聾啞人言詞證據進行三方監督和鑒定,「一是,翻譯人員是不是無障礙、有效地跟聾啞人溝通,進行鑒定;二是,核查整個筆錄內容跟錄音錄像中聾啞人自述的手語內容,是否為其真實意思表示」。
27歲的唐婷非法學專業畢業,是名聾啞助理,正準備今年的司法考試。新京報記者 李一凡 攝
是否能做到問心無愧
熬夜、工作狂人,是唐帥最被同事詬病的地方。
和記者相見時,唐帥臉上寫滿倦意。他說,每天睡眠時間只有三四個小時,勞累已是見怪不怪。
唐帥說,他長年累月抵抗困意的辦法,就是靠著一根根香煙和一杯杯濃茶「挺過來的」,「累了,我就在辦公室補個午覺,躺著休息會兒」。
嚴格意義上來講,這種疲憊狀態,是從去年6月開始的。事情起因是一起刑事案件的告破,而協助公安破案的正是唐帥。
2018年6月,一起專門針對聾啞病人的非法吸收巨額資金案浮出水面,被騙的聾啞人達數十萬,涉及金額數十億。
在找到唐帥前,受害者已經在當地公安機關報案,但因溝通不暢,一年多時間過去,案件始終沒有進展。
唐帥想盡辦法,與受害者溝通,搜集證據,將證據提交給了公安機關,最終案件告破。
此事經媒體報導后,唐帥火了。他被稱為全國唯一手語律師。開始頻繁活躍在媒體和公眾視線當中。他提供了一組數據:從去年6月至今,前後約10個月時間,共接受了300多家中外媒體的採訪。
受到關注后,除了讚揚的聲音,也有網友在微博上「酸」唐帥。
「說我是全國唯一的聾啞律師,替聾啞人發聲,全國2000多萬聾人,他有這麼多客戶,固定資產達到馬雲程度了吧」。
網上還有人稱,「唐帥黑白兩道通吃,搜刮民脂民膏,在聾啞群體中的聲譽、口碑很差」。
一開始,面對這些聲音,唐帥「心裏酸酸的」,「你做這樣一件事,別人用那種角度來看你,來給你貼標籤,後來,我就麻木、釋然了」。
唐帥已疲於為自己辯解。在他的認知里,一個人做實事,別人是看得到的,「當有人把子彈射進你身體的時候,自然會有人來為你愈合」。
唐師說,有時好不容易花一個晚上給自己洗腦,想著身體要緊,不要管那麼多了,可第二天上班,看到門口聚集的聾啞人,看到他們那種渴望無助的目光,毫無例外,又被拉回了原來的軌道。
「如果說,我都打退堂鼓了,那還有誰來替聾啞人說話」,唐帥說,「律師正不正義,是社會上備受爭議的職業屬性話題,但良心正不正義,這個可以說在個人,是否能做到問心無愧。」
生活中,唐帥是同事公認的「麥霸」,偶像是張國榮。他喜歡唱粵語歌《倩女幽魂》,樂聲響起,歌詞里唱道——
「人生是美夢與熱望,夢裡依稀有淚光,何從何去,去覓心中方向……人間路快樂少年郎,路里崎嶇不見陽光,泥塵里,快樂有幾多方向。」
歌聲飄出窗外,趁時應景。凌晨四點,唐帥未眠。
2018年8月,上海,唐帥分享了自己做手語律師的故事。時長29分18分的演講里,現場先後響起5次掌聲。視頻截圖
■同題問答
新京報:過去一年,你最大的改變是什麼?
唐帥:由正常人變為不正常。生活上沒有正常的生活環境,從去年媒體曝光后,隨之而來很多事情需要處理,比如全國的聾啞人找到我,希望提供法律援助等等。我自己本身是不滿意的,非常疲憊,目前無解狀態。我也有想過退休,不幹這個行業,但想法畢竟是想法,很多時候並不受自己控制。
新京報:你心中「新青年」的標準是什麼?
唐帥:有擔當。包括了社會角色的擔當,家人責任的擔當,職業屬性的擔當,各個方面。現在很多人太過於唯利是圖,把利益看得太重,把律師做好其實也是一個悟道過程,職業本身考驗人,在物質引誘中去做些實事。
新京報:未來,你對自己所處的行業有什麼期待?
唐帥:青年律師能夠發揮他的社會擔當、責任,排除眼前利益,真正將自己所學、專長,應用於真正有需要的人身上。因為法治社會的構建,不是靠哪一部分人,它的成果也不是少數人或者某一部分所享有的。
新京報:未來,你對國家社會有怎樣的期待?
唐帥:在法治社會構建和推動影響下,真正覆蓋到每一類人群,特別是殘疾人、聾啞人,能夠真正排除聾啞人參與社會生活的種種障礙,把這個無障礙建設落到實處,能夠將法治帶來的滿足感、獲得感和幸福感,落實到每一類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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