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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日期：2008年06月05日
玫瑰事件 ■林芊
其實我真的很想忘記她，可是，這段日子以來，她的身影依然頑固的盤踞著。
她的外號叫做「玫瑰」，是客服部的主管。
玫瑰每天精心妝配的黑色套裝和名牌首飾，一如她要突顯的高貴與專業，不過，配上她的眼神以及龐大的身影，只形塑出一片揮之不去的壓迫感。
在玫瑰手下工作，生活極其緊張，每天全身的神經緊繃，彷彿一拉就斷，吃便當用吞的，上廁所用跑的。回想起來，真不知道那一千個日子是怎樣度過的？
調到客服部不久，我猜想自己可能是患了職業病。外出時，會不斷的想幫路過的店家排椅子、擦桌子、撿垃圾，想幫人家檢修電燈泡、檢查洗手間，只要看到一點點髒亂，就會不由自主的緊張、恐懼、不安……
大約一年後，幾乎每個周日晚上都會憂慮到難以成眠。因為玫瑰平日只是吹毛求疵，喜怒無常，但是每逢「黑色星期一」必然定期發飆，為細故動怒抓狂，百般挑剔、指桑罵槐、摔文件、摔資料、把手上的物件扔在桌上，玻璃桌面發出尖銳的聲響，密實的隔音牆倒無限包容的吸納了她的叫罵聲。
有時，玫瑰來回走動，用擊掌或彈手指的方式使喚下屬，像叫狗。這種舉動跟她穿戴的名貴服飾極不相襯，當她發號施令時，通常會冷笑斜睨著對方，以顯現與眾不同的地位。奇怪的是，當真正難纏的客戶上門咆哮時，玫瑰卻躲在辦公室裡頭，忽然從孔雀變身成鴕鳥。
誰也拿不準玫瑰下一分鐘會不會發脾氣？被召見時，只要她一不高興，就立即揮手將下屬趕出辦公室，也沒有人會取笑被揈的夥伴，因為大家的遭遇都是一樣的。
玫瑰從來不肯聽別人把話說完，不管對人或對事，經過她的定論之後，便堅如銅牆鐵壁。比方說，玫瑰一直認為有人要陷害她，把每個偶發事件都解讀成惡意破壞，這樣的思維令客服部的組織氣候雪上加霜，人人自危，深怕被誤會，其實客服部只是一個小單位，成員都很單純善良，天啊，真的沒有人要害她。可是玫瑰始終不相信。
玫瑰規定上班不准交談。別部門的同事來了，必先向右看，見玫瑰在內便噤若寒蟬，不敢出聲，有事要說只好在外頭比手畫腳，擠眉弄眼，手語唇語並用，後來客服部被取個外號叫「聾啞學校」。
有一次，玫瑰又因為休息區桌上的「原子筆沒有插在筆座上」、「雜誌封面的右上角捲起來」而動怒，砸東西，發揮她的專長，不理性的用刻薄的言詞「摧毀人心」，相同戲碼一再重演。
不得不思考，我們呼籲女性遭遇家庭暴力時要覺醒，那麼遭遇職場暴力，遭遇語言暴力的時候，該怎麼辦呢？長期隱忍，有失公義，誰也不能要求受創者一再寬容，竟還得不到化解。
很想告訴玫瑰，麥克阿瑟將軍說：「真正的偉大是單純，真正的智慧是兼容，真正的力量是謙和」。強勢管理早已成為歷史，國內外的大型企業都在創造「快樂的工作團隊」，強調激勵、信任、關懷，採取「人人領導」，甚至「僕人領導」的管理模式，已經不流行古時候「升堂威武」的官僚作風了。
後來，我真的病了。常常做惡夢，夢見玫瑰逼我爬上樹，去檢查每一片樹葉是否符合她的標準，夢見玫瑰抓住我的頭髮去擦拭牆壁上的污痕……，類似的夢魘令我屢屢驚嚇，尖叫，吵醒全家人。
為了這份差事，理智上希望繼續吞忍，可是潛意識卻不斷反抗，內心痛苦掙扎，自我譴責，因為我們執行荒謬不符人性的管理方式，箝制善良的工作夥伴，來製造虛有其表的績效。然後又集體為了生活，強迫自己繼續做這份非常不快樂的工作，出賣自我使心靈受苦。
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下，全員十人的單位，二年間有八個人陸續離職，有六個人曾因病住院開刀治療，甚至有人不幸罹癌治療中。每個人，每天都在找工作，下班時間像倒數讀秒，五、四、三、二、一，半分鐘之內全員火速逃離，就像背後有魔鬼在追哩。
奇怪的是，對於這些現象，玫瑰從來都不在乎嗎？從不覺得蹊蹺嗎？能夠完全無視於工作夥伴們如此坐立難安，雞犬不寧，七零八落的處境而不動如山，處變不驚的風範，著實令人感佩，古云「虐下取功，諂上希旨」，莫過於如此吧。
這位奇特女子的外號是玫瑰，玫瑰枝有刺，「瑰」字右「鬼」，意思就是「有刺的鬼」。這外號的涵義並非憑空想像，完全是擲出去的回力鏢再忠實的反射回來。
「人經不起千言，樹經不起千斧」，在這段時間裡，我傷痕累累，點滴在心頭，身體和精神狀況都陷入泥淖，正在難以為繼之時，上帝允許我畢業了，逃離玫瑰的夢想終於成真，我是第八個離開的。
調離客服部，彷彿大病初癒，職涯絕處逢生，再也不必像從前那樣，每天早晨一睜開眼睛就開始發愁──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為了什麼連想都沒想過的理由被羞辱踐踏。
幸福很簡單，每天能快樂的工作，就是一種幸福。感謝上蒼，如果不是「玫瑰聾啞學校」的啟示，平凡如我，哪能深刻體會到幸福的真諦？就如同自由民主國家的人們，絕對無法感受「自由民主」真正的可貴。
前些日子，聽說公司其他部門有位高級女性主管，情緒極不穩定，動輒當眾發飆，甚至毆打男性幹部，公司董事會知情後，已立即撤換那位主管，因為層級越高，影響的員工人數越多。但可憐的客服部員工，因為沒被打，還要繼續忍受玫瑰當家的日子。
儘管曾經氣餒，曾經逃離，我已從挫折中學習成長，能更勇敢的面對人生的風雨，能更加知恩惜福。離開客服部，當然不再做惡夢，長期暈眩、胸悶、胃痛、消化不良諸般症狀，全都不藥而癒，日日神清氣爽生活安穩。
半年後，不知怎地，竟然又在一個週日晚間夢見自己將被調回客服部，可我再也不害怕，我已有因應之道。儘管如此，我仍衷心祈求，但願永遠不再看到她，但願永遠不再夢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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