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紐約時報譽為「全球實驗劇場巨擘」的導演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與台灣「優人神鼓」攜手合作《鄭和1433》,長達三年籌製擘畫,以嶄新的獨特音樂與肢體的美學觀點,將鄭和七度遠航的歷史壯舉搬上舞台,即將於2月20日於國家戲劇院舉行盛大世界首演。參與彩排現場的耿一偉特別撰寫專文,帶領讀者一窺此劇的幕後及台前風景。──編者
羅伯.威爾森年輕的時候,曾碰過兩個貴人,一個是黑人聽障小孩雷蒙.安德魯(Raymond Andrews),另一位是自閉症兒童克里斯多弗.諾爾斯(Christopher Knowles)。直到今天,他還是經常在演講或訪談中,提到這兩位。前者教他如何在無聲的環境下重新觀察世界,後者讓他學習用不同的角度感受語言。有趣的是,這兩個人都是他生命中的他者,原本不屬於他世界的外來者。羅伯.威爾森於1968與1974年,先後意外碰到這兩個小孩。他迎接他們進入他的生命,將他們納入他的創作,結果改變了當代劇場的風貌。
《聾人一瞥》1971年於巴黎演出時,其夢幻般特質讓地位崇高的超現實主義詩人阿拉貢(Aragon)讚美不已:「因為他的靜默,羅伯.威爾森是個超現實主義者,儘管這或許對所有畫家來說都是如此,但威爾森將姿勢、靜默、動作與我們聽不到的東西都結合在一起。」去年十月中旬,我在表演36房看《鄭和1433》整排時,發現裡頭有《聾人一瞥》的經典片段,那是一個大人拿著刀子走向小孩,並往他的身上刺的緩慢動作。因為這段不到5分鐘的無聲劇,讓我立刻意識到《鄭和1433》與羅伯.威爾森早期作品的關係。這個即將在今年2月底發表的世界首演,風格非常的巴洛克,其多樣化的神秘景觀,相較去年《歐蘭朵》的極簡,根本是南轅北轍。
緩慢動作與超現實意象的激盪
不過《鄭和1433》令我最驚艷的,還是歌仔戲與爵士樂的碰撞。我留意到海報上的英文標題用了music theatre這個字。這表示音樂在這部作品的重要性,不下於視覺。當然,這提醒我們這齣戲的另一道主菜是優人神鼓。在羅伯.威爾森的官方網站上,將優人神鼓並列為《鄭和1433》的創作者。
《鄭和1433》的表演,讓我聯想到「皮影戲」。優人神鼓的演員類似偶戲的生硬動作,具有一種距離化的陌生感。令我驚訝的,是歷史感隨即伴隨著這種陌生感而來。這不是因為舞台上呈現了具體的歷史細節。事情正好相反,舞台意象非常超現實,甚至出現了台灣現代詩人宋澤萊的詩作或Amazing Grace。我發現《鄭和1433》所帶來的,是一種歷史意識,一種追憶的力量。如果個別的主體身上,沒有出現這種追憶的能力,那麼面對再多史料或是遺跡,也無法創造出歷史感。《鄭和1433》有許多段落,都是鄭和在追憶過往。這又透過舞台上巨型百葉窗所呈現的朦朧景象,在緩慢動作與超現實意象的激盪下,於觀眾心中創造出一個偌大的回憶空間。《鄭和1433》使我聯想到比利時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Rene Magritte)的作品。這齣戲就像是羅伯.威爾森以鄭和作為靈感所繪的巨型超現實舞台聯作,其內容當然只是對此主題的冥思,無須服從對歷史細節的精確描述。
劉若瑀寫的劇本,有著強烈的人本氣息。若不是因為這齣戲,除了大歷史角度的七次下西洋,一般觀眾根本不會在意鄭和可能曾有一段羅曼史,更不會知道他是個回教徒。《鄭和1433》在我的內心產生很大的激盪。我開始將鄭和還原成一個人,嘗試去體貼他的感受,去想像那種被歷史力量操弄的孤寂。
當歌仔戲遇上爵士樂
1976年《沙灘上的愛因斯坦》為羅伯.威爾森創造了世界性的名聲,論者認為這部作品標示著後現代劇場的來臨。美國知識界才女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曾表示:「我認為《沙灘上的愛因斯坦》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舞台演出之一,如果Bob什麼都沒做,只做這個作品也就夠了。」在這部劃時代的歌劇當中,羅伯.威爾森已發展出結構式的手法,讓不同的元素都有發揮的空間。
他找來《沙灘上的愛因斯坦》時合作過的爵士樂手Richard Landry(暱稱Dickie),讓他操盤《鄭和1433》的音樂設計。扮演說書人的唐美雲,於本劇亦有吃重表現。她的歌仔戲與爵士樂的自由即興,對我來說,是《鄭和1433》這趟觀賞旅程中,最令人意外的大發現了。這不是歌仔戲唱腔加上爵士樂的旋律而已,這是一個新的世界。我無法用文字形容那種對味,但我可以猜測為什麼這樣的fusion可行。這兩種音樂都誕生於二十世紀初,是被壓迫者的音樂(黑人與日據時代的台灣人)。更何況,爵士樂與歌仔戲都還不完整,尚有發展可能性,經得起各種實驗,不會惱怒觀眾。歌仔戲可以有胡撇仔戲,我沒辦法想像京戲或崑曲可以忍受這種離經叛道。
從起點到未知的航海旅程
1433並不是平平淡淡的一年。隔年,明朝皇帝下令禁止任何航海,走向鎖國文化,葡萄牙探險隊繞過當時有世界盡頭之稱的博哈多爾角,開啟地理大發現的時代。天朝的衰敗,多少與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有關。我不介意是透過羅伯.威爾森的劇場世界,才體會到這點。事實上,我珍惜作為他者的羅伯.威爾森。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大概還處在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以為我什麼都知道。
作為藝術大師,羅伯.威爾森的精采之處,在於他知道自己不知道。而且他珍惜自己的無知。有一次他接受電視訪問,記者問他為何要如此設計某個場面,他的回答是:「如果我知道為什麼,我就不做了。」羅伯.威爾森善於面對他者,甚至是自我當中的他者。
鄭和作為一位太監,又何嘗不是個他者。幸好這齣戲沒有從敘事的角度,完整述說鄭和的生平時代,而是採取回憶、片段與夢境,直接將我們推到鄭和的內心,帶我們回到1433年,在那個自然與諸神尚未遠離人類的時代,看見一個被閹割男人站在甲板上,面對茫茫大海與未知世界時的迷惘與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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