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幾個周公的好友常有聚會,每當大家陰陽八卦,緋聞流言,口水飛濺,高談闊論得意興風發時,獨有周公坐在一旁不發一語,總是微帶笑意的看著大家……


題目的這句詩是現居北京的名詩人邵燕祥先生,今年春節寄贈給我的詩中的頭一句。邵先生是兩岸開始交流後,我認識的第一位大陸詩人。他是歷史悠久的北京《詩刊》第一任主編,現今大陸有名的中生代詩人,如北島、楊煉、顧城、舒婷等都是在他主編的《詩刊》上開始發跡。而他寫的雜文更是犀利有力,直追魯迅、聶紺弩等名家。他和我認識,是因我在1987年七月在《中央副刊》海外版發表過一首詩,題名〈一枚子彈〉,被他發現了。他在他的一篇短短的雜文中特別推舉這首詩,認為大陸早已忘記對日抗戰這回事了,更不會曉得曰本兵射出的一枚子彈,已在一個中國老兵的體內藏了五十年。


此後我們便相認相識,兩人交換了著作。他為我特別訂閱了兩本權威的文學性雜誌,《文學自由談》和《隨筆》,這兩本按時出版的雜誌我已經白看至少廿年了,受益之多簡直無法估計。今年春節他除在e-mail上對我祝福外,並稱他現在耳聾的趨勢已勢不可當,有感於自己快全然失聰的尷尬,他寫下了這首自嘲詩,寄予我分享。詩如下:


春風過耳馬如聾,把酒論人當自轟。
不為偏聽常俯耳,並非慎獨且孤行。
失聰便怪人能靜,聆教翻疑語不通。
莫笑身無天子相,老夫忽地變真龍。


燕祥先生這首詩自謙乃打油之作,其實不但不是玩笑的打油,還蘊含著更嚴肅的他對人生的沉重感。人若到了耳不聰、目不明,必定是活過頎長的歲月,受盡了苦難的煎熬;人體器官磨損殆盡,才會有此接近「殘廢」的下場。此詩的八句,每一句都在自嘲耳在重聽時,所遇到的各種難堪場面,令人不禁唏噓,人苟活得多麼滑稽痛苦呵。燕祥先生耳順時,素以敢言、直言著稱,曾經惹下不少禍來,而今身體上這一敏感的感偵系統(英文名為sensor,機器人全賴各種感偵器的驅動,才能做出各種動作)逐漸失靈,今後可以安靜的享點清福了。管他窗外來的是風聲、雨聲、讀書聲,還是槍砲聲。


我最近曾親身經歷過一件「春風過耳馬如聾」的故事。就在五天前,我們當年入伍當兵的老同學,僅剩的七人,各自帶著尚健在的老妻,聚在一起喝春酒。


我們之中年齡最大的一個已接近九十歲,其他六人有四人已是八五上下,我快八十三歲,另外一個叫陳九齡的,也已走進八一高齡。我們這七個老男人圍坐在一起,除了年齡大得嚇人外,聲音更是大得嚇人。原因無他,因耳朵都已不靈光,又都怕別人聽不見,說起話來、打起招呼來都放聲高喊。結果是你吼你的,他喊他的,聲音雖震耳,有時還俯在耳邊細訴,卻誰也沒聽懂究竟誰講的是什麼,全如雞同鴨講沒有交集。怪的是,散席時,大家好像仍然沒有盡興,依依不捨的相約明年春天不忘再來喝兩盅。


我有一不成熟的體認,即是身體上稍微有點缺憾,有時並非全然是壞事,反倒會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得到一點意外的賞賜。我發現身體上的六覺「眼、耳、鼻、舌、聲、意」,萬一其中一覺失去功能,其他某些感覺即會特別發達,自動予以彌補。已故老畫家陳庭詩先生幼年因爬樹摔下,頭部著地而失去聽覺,連聲帶也喪失功能,因之一生既聾且啞。然而他卻是國際公認的最成功的版畫家之一,他用甘蔗板製印的版畫,至今已是收藏的稀世珍品。我們總統接見國賓的大客廳,正中那張巨幅版畫,即是他的傑作。他的舊學根柢深厚,尤其他在自己所繪水墨畫上的題詩,以及為好友手書的嵌名聯,無論詩書畫都可稱一絕。令人嘖嘖稱奇的是,他既聾又啞,為何詩中的音韻節律卻那麼工整,調和,符合節拍?這難道不是上天的補償恩賜,以及他自身潛能的最大發揮?


周夢蝶先生已九十高齡,近年耳背極為嚴重,僅只左耳還能聽到幾分,仍須大聲附耳才有用。他住單身公寓,電話打進去常沒有回應,因他聽不到電話鈴聲,而我們總擔心他出了什麼狀況。記得從前陳庭詩家的電話是用傳真機代替,鈴聲則改用閃燈。我看將來周公也可用此法解決他與外在的聯繫。


但是有時我又認為,在這胡言亂語滿天飛、殺聲槍聲常灌耳的今天,能夠什麼聲音都聽不到,未免不也是一種福氣。我們正常人還常常只想「充耳不聞」,以免生閒氣哩。我們幾個周公的好友常有聚會,每當大家陰陽八卦,緋聞流言,口水飛濺,高談闊論得意興風發時,獨有周公坐在一旁不發一語,總是微帶笑意的看著大家,便覺周公是在靜靜享受耳根不受打擾的樂趣。


詩人辛鬱有首詩叫〈聾耳的藝術〉,諷刺調笑得很犀利。一共只有十行,卻像十根利箭吹向那些人前裝聾作啞、背後笑裡藏刀的壞人。詩如下:


信不信由你 有時候
在眾人出沒的會堂
聾 是一種藝術
你看 他照單全收
那一張張笑臉上寫著的
一串串好聽的話
至於帶刺的聲音
他聽不見甚至回送
更鋒利的刀尖
與更長的刺


這種「聾耳的藝術」,捷克作家卡夫卡有著更為巧妙的詮釋。先是他的小友布洛德對他講了一個聽來的中國小故事,說:「心是一間有兩個臥室的房子,一間臥室住著痛苦,另一間住著喜悅。人不可笑得太大聲,以免吵醒了隔壁的悲愁。」卡夫卡便問:「那麼喜悅呢?難道不會被悲愁吵醒嗎?」小友回答:「不,喜悅的耳朵不靈光,從來聽不見鄰室的哭聲。」卡夫卡點點頭說:「這就對了,難怪人常常假裝著自己很高興的樣子,他將自己的耳朵用喜悅的蠟封起來。」喜聽好話,佯裝快樂,從來不採納逆耳的忠言,是人的通病,這比裝聾作啞的人更麻木不仁,更可悲了。



【2010/04/1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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