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生之苦

作者/歐陽柏燕



    習慣以筆代言者,總有感慨一枝禿筆無力挽救什麼的時刻,習慣獨自面對挑戰,總有哽咽、瘖啞的孤獨時刻。三月八日婦女節,我帶著剛受傷流血的腳,獨自一步一步走向正醞釀被強制更名的中正紀念堂,準備搭這一站捷運去一家五星級飯店開會,目標是籌劃一個高尚的藝術展,然而我的心裡一片哀戚,路上細雨紛飛,但我不想撐傘,受傷的腳越走越痛,但我想一直一直走下去,把紛亂和受驚嚇的情緒一點一滴慢慢撫平。  

     不久前,我所熟悉的『樂生療養院』的阿公阿嬤們,在我面前一個一個被推倒,我也被後面一波一波的蠻力推倒,傾壓在他們的身上,接著在我後面聲援抗爭的朋友也被一波一波的警力推倒,再傾壓在我身上,啊──啊──大家都忍不住發出怒吼,又痛又怨的怒吼。接著,我看著幾個受傷的樂生院民被抬上救護車,幾個聲援抗爭者被警方懸空架走,我也在第三波更強力的推擠壓迫中受傷了,狠狠被壓在地上無法動彈…………  

     所幸沒有第四波更恐怖的暴力,我們才得以全身而退,退到蘇貞昌院長官邸旁邊的便利商店騎樓,進行一場小小的記者會──宣示:抗議無理迫遷,捍衛樂生,爭取樂生院百份之九十保留方案。  

     樂生療養院,一直是一個被誤解的人生煉獄,它被冠上「天刑病」,形似咒詛。  

     院民們殘肢斷掌,顏面五官多處塌陷、甚多人半盲、重聽、手指嚴重屈曲,甚而沒有手指、腳指,各種奇形怪狀的畸形模樣,可說慘不忍睹;每次走進樂生院,我總會特別繞到韓森走廊,過去曾有許多受不了病苦的院民在此自盡,並非我獨鍾那陰森的詭異氣氛,我只是想藉此告訴自己,唯有將心完全貼近漢生病人,進入他們的苦悶世界,才能真正設身處地協助他們。  

     數年前,由於新莊捷運機廠選址於樂生療養院,他們很快失去一半家園,另一半家園也岌岌可危,風燭殘年的院民於是自組自救會,開始四處陳情,力圖捍衛自己的家園、人權、生存權。  

     「青年樂生聯盟」的一群熱血年輕朋友們,全力以赴的和「樂生自救會」合作,聲援弱勢族群,我最初規劃、設計、參與的「樂生──怡園藝術活動」也和他們相連結,轉型成多元化的互動支持形式。每次看見病殘的院民,左右腳穿著不同顏色、材質、款式的鞋子(不良於行的腳,總是湊合著穿沒壞掉的另一隻鞋),我總覺得藝術展演對他們而言是奢侈的,彷如身外之物,因為他們是如此的不幸又弱勢,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任何小傷,都很難痊癒,長期流膿流血,裹著重重的紗布;他們的居處比一般人雜亂,氣味也不好聞,因為沒有健全的手腳處理日常所需,只好處處委屈,降低生活品質;但他們比一般人善良、素樸、更好相處,更會關懷、體恤別人,他們很熱情,喜歡對你微笑,更喜歡對你說故事,將那些悲慘的被抓、被拐、被騙進療養院,一關就是一生的故事說得精采萬分,讓你淚中帶笑,不得不佩服他們居然能夠活到今日。  

     過去醫學不發達,對痲瘋病的無知、疑慮、鄙視,也讓人陷入對他們的倍數恐懼,擔心一旦被傳染,自己就會變成下一個被詛咒、永世不得翻身的癩病患者,所以只好用遺棄、隔離的手段來「對付」這天譴!如今政府忽略決策錯誤在先,又刻意將捷運工程延宕的責任歸於漢生病友,刻意掩蓋新莊捷運機廠選址於樂生療養院背後的強權欺壓、官商勾結圖巨利的陰謀,使得弱勢族群的處境,愈形悽慘。這也迫使院民們一次又一次的走上街頭,抗議、抗議、再抗議!包括三月八日婦女節,在大清早就跪在蘇貞昌院長家門口陳情、陳情、再陳情!  

     當我在風雨中一跛一跛的走向捷運站,準備轉車去參加一場藝術展演的籌備會議時,我的心裡只有悲戚,因為藝術家的一枝筆、一雙手、一顆追尋真善美的心,在這得處處高喊「捍衛正義」,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的世代裡,一切的努力變得如此虛無、荒誕,因為我們其實沒有真正幫助到我們想要幫助的人,包括「樂生自救會」的會長以七十多歲高齡,在大清早跪在蘇貞昌院長官邸門口,跪得老淚縱橫,聲聲哀嘆,他最後仍未能換得見上「高官」一面,更遑論最後反被當權者掌控的鎮暴(其實是「施暴」)警力推壓、受傷、倒地、送醫急救的不堪境遇!  

     樂生!顧名思義,生命應該是要朝向良善的一方追求,締造出值得讚美、歌頌的事蹟!怎會被如此糟蹋、傷害、蔑視呢!啊!我又接到一通通的電話,收到一波波的簡訊、一封封的郵件,都是關心、聲援樂生的朋友傳來的,他們邀我再一次走進抗爭現場,他們發出行動聲明說:「三步一跪繞行蘇貞昌官邸七圈,讓不仁不義的政府高牆倒下,讓民主對話發生,這典故來自聖經以色列人繞行耶律哥城七圈後高牆倒下!」去年六月十一日,他們用六步一跪的苦行方式遊行,他們說:「讓我們的雙腳屈膝,彎下腰來,謙卑徐緩的前進。從我們低下頭來,身體更接近土地的那一刻開始,我們應該放棄以倨傲的態度對待這一群漢生病友。在四肢酸疼,身體疲累,覺得自己無法前進時,或許我們才能用自己的身體,略微經驗他們千萬分之一的磨難。帶著一種莊嚴與謙卑的心情,我們祈求政府傾聽土地的聲音、底層的聲音、弱勢者的聲音。」  

     猶記得六一一大遊行出發前,我在台上朗讀詩作,也特別為此活動寫了『隱匿的樂生已然甦醒』的文章,然而大家的努力,仍未讓弱勢者的聲音真正被聽見與尊重,使得院民與聲援者只能一次又一次規劃並進行更激烈的抗爭活動,啊,想到樂生院民吉凶未卜的外來,我的心比我的腳傷更痛,我的眼睛有一絲絲的雨刺進來,但我不想流淚!就像樂生院民看見會長跪下去,哭了,他們都大聲喊說:「不值得的!」  

     我不由得想起家鄉金門的「痲瘋嶼」,下次返鄉,我要特別趁潮水退的時候步上這小小島嶼,也許還可以和樂生自救會的會長談一談它的歷史故事,因為他的夫人是金門──沙美人,當然我們免不了會為「樂生之苦」唏噓慨歎,唯一可以稍感安慰的是──在血濃於水的金門家鄉,我們不會被政權掌控的鎮暴警力欺壓、受傷、流血、哭泣!  


 



出處:網路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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