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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眼淚

父親的歡喜悲愁,一直藏在他昂然的身後。
任憑我如何仰望,也無法看透……
我害怕無法承擔他一生的失意和落寞,
如同我無法負擔自己對生命的恐懼和無知。


同樣一家醫院的急診室裡,我依舊鎮定地守在醫護人員穿梭忙碌的臨時病床旁。不同於以往的是,這次在深夜被送入急診室的是我的父親,而我鎮定的外表下,多的是難以言喻的心慌。

幾年前的端午節前夕,我將中風的母親送來這裡。醫生看著 X 光片,解說著她十分危急的病情。接著母親被送進加護病房,幸運地獲得妥善的醫療照顧,脫離險境後,展開長期的復健及治療。

我以為,有了上一次處理母親身體出狀況的急救經驗,這一次我會做得更好。事實上,不然。接到父親身體不適、呼吸困難的電話時,我趕回家護送他去醫院急診的過程中,發現自己比幾年前更容易擔心焦慮。

關於親情的依賴,歲月沒有把我鍛鍊得更堅強,反而脆弱得超過自己的想像。

「心臟衰竭,肺部大量積水。」接過 X 光片、看過心電圖,負責急救的哈醫師冷靜地向我說明父親的病情,但暫時還無法判斷是否有立即性的生命危險,必須等到抽血報告出來並觀察幾個小時之後,才能繼續做進一步的處理。

幾乎不能言語的父親,很困難地拉開氧氣罩,要我回家去照顧母親,他知道中風之後的母親容易緊張。分身乏術的我,實在左右為難,內心卻感動莫名。

這對亂世中的夫妻,歷經半個世紀的生活磨難,無可避免的爭執吵鬧,卻在生命最脆弱的時刻,永遠記得要彼此扶持。

雖然,母親生病以後,我已經盡量推辭工作,把大部分的時間花在家裡,但仍十分依賴年邁的父親,協助料理家務及照顧母親。自從父親生病,整個日常生活細瑣的擔子落在我的肩上。少了父親的一臂之力,生活對我而言,加倍顯得疲累艱難。

出院後的父親,除了身體變得非常衰弱之外,情緒也很不穩定,這一切是可以想見的。

和我們一樣,他很難接受這個事實。

他的身體向來健康、硬朗,七十幾年來不看醫生、不吃藥。如今,卻被診斷出心臟病,每天要服用大量的心臟血管藥物及利尿劑,一時之間,身體和心理都非常難以適應。

每頓飯菜,他吃得極少。用餐後,必須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將藥片一一吞嚥。醫藥說明上登載的藥物可能的副作用,頭昏、眼花、食慾不振……他幾乎都明顯地感受到發生在他身上。儘管我們用盡各種方法安慰他、鼓勵他,還是幫不上忙。他的身體和心理對藥物同時發生排斥的現象,抵抗力十分頑強。






真理,在親人之間是很難愈辯愈明的。
過多的自以為是的爭辯,
只會傷害彼此的感情。







某天夜裡,為了隔天要去醫院就診的事,我們有些誤會。

一位親友很熱心地找了一位熟識醫生的朋友,主動要陪我們帶領父親去就診,以便得到品質更好的醫療服務。父親為人客氣,從來不喜歡麻煩別人,突然得知這個消息,誤以為是我故意去央求人家來幫忙,因而大發雷霆。

由於父親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失去正常的聽力,我們的溝通若不是透過筆談,就是雙方大吼大叫。心裡覺得十分委屈的我,急著要跟他解釋清楚。雙方愈講愈大聲,情緒也愈來愈激動。

真理,愈辯愈明嗎?我很懷疑。

至少,我確信:真理,在親人之間是很難愈辯愈明的。過多的自以為是的爭辯,只會傷害彼此的感情。

爭辯過後,父親很生氣地離開客廳,我想:大概沒事了。

顯然,這個想法太過於天真。不久之後,浴室傳來嚎啕大哭的聲音。我嚇了一跳,跑進浴室,很意外地看見父親一個人站在鏡檯前,雙手握著水龍頭,哭得全身顫抖,不能自已。

幾十年來,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眼淚。

一時慌張,我緊緊地抱住他,跟他說:「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你不要哭。我愛你,你不要哭。」

我知道此刻的他,聽不見我說什麼。我只能拿毛巾,擦拭他的面頰,盡一切可能地讓他知道,我多麼愛他,我多麼害怕失去他。

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跟他道歉、悔過、示愛。

父親十幾歲離開故鄉,從中國大陸來到台灣,娶妻生子。再有機會回到故鄉時,我的祖父母早已亡故。牽掛著兄弟情誼,父親數度回去探親。和父親有著長兄如父情感的大伯,也在前年因為癌症往生。

年已七旬的父親經歷生離死別,看遍世事起落,我不曾看過他的眼淚。而在那個夜晚,父親卻痛哭不止。據母親說,入夜之後,父親還抱著棉被哭醒了幾回。不孝的內疚,固然令我十分自責,而父親飄零的命運,更是教我心疼。

病痛的折磨、體力的衰弱,的確很容易耗損一個人對生命的志氣,令他擔心很多原本想做的事,是否還來得及做;很多還沒有完成的心願,是否還能夠美夢成真。而我,卻並不真確地了解他在想什麼。

父親的歡喜悲愁,一直藏在他昂然的身後。任憑年幼的我,如何仰望,也無法看透。等到我自己長大了,也經歷生離死別,也看遍世事起落,也知道什麼是歡喜悲愁,卻不敢去猜,也不敢去問。

男人的身世,太沉重。我擔心自己的肩膀,永遠不夠寬闊,無法承擔他一生的失意和落寞,如同我無法負擔自己對生命的恐懼和無知。

慣於壓抑內在的情緒,是男人在為符合社會期望的角色中習以為常的反射動作。我們忘了怎麼訴說心事、忘了怎麼流淚,也理所當然地忘了如何分享另一個男人的心事,以及他的眼淚。即使,他是和我血脈相連的父親。






苦與樂、笑與淚,都交織成幸福的人生。
幸福,就是願意領受所有你喜歡和不喜歡的事,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生命。







知書達禮、才藝雙全的父親,寫了一手好字。他的事業發展因為聽障的緣故而有所阻力,發展得並不如意。但待人隨和誠懇的他,卻擁有許多堪稱生死之交的知己朋友,是個性孤僻的我遠遠所不能及。

我的字,沒有他寫得好看。我的心性,也不如他那麼穩定耐煩。我的文筆,更不如他深刻動人。對星座研究不夠深入的我,去年才從大姐口中知道父親是個典型的「處女座」,姊弟倆如悟大道般,相視而笑。我們做事,都沒有父親那麼細心認真。

儘管,在嚴父慈母的傳統社會體制下,很多子女都傾向於親近母親,但骨子裡卻十分驕傲自己有部分的特質遺傳自父親。哪怕只是聽人說:「你的背影跟你爸爸很像。」都引以為榮。甚至是一些不值得鼓勵的生活習性,也都會因為與父親相似而覺得心安理得、與有榮焉。

身為父親的男人,似乎都很善於掩藏這份因於遺傳的喜悅,代之以無所謂的理所當然,不肯讓真情流露。但願因為一場大病而流淚的父親,能如釋重負般地紓解內在的情緒與壓力。

不論多麼關心他的健康,心疼他的病苦,我無法和歲月抗爭什麼,只能在時光的洪流中,千山萬水去尋找生命的意義。

陪伴病患的時光,有苦有樂,有笑有淚。當病患是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時,苦與樂、笑與淚,都交織成幸福的人生。幸福,就是願意領受所有你喜歡和不喜歡的事,這一切都是真實的生命。

很多朋友鼓勵我:「多陪老人家。多陪一天,就是賺一天。他們的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另一位朋友,在短短的幾年內,先後送走因病往生的雙親。他感慨良深地說:「老人家的生命很脆弱,有如風中殘燭。」

初聽這些過來人的經驗談,我的心常如驚弓之鳥,在黑夜中掙扎,想展翅高飛,又離不開築窩的老樹。到現在,我還是不能完全自在釋懷。每逢佳節,都會有「倒數計時」的心情,既珍惜又感傷。

唯一能稍感安慰的是,從陪伴老人家的過程中學習到和時光相處的藝術。雖不能完全處之泰然,至少知其所以然吧!


出處:網路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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