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俐雅
與南部特教學校學生的交流
在南部特教學校性平事件案量不斷累加的當下,我們要求校方要有作為:通報、調查、輔導、責任追究、後續補救措施等等;同時,讓學生有療傷的眼光、保護和尊重自己與他人的概念,也是我們在乎的。
於是我自願,義務在該校的國小、國中部,各進行一場性教育的演講,並且有手語老師協助翻譯。演講的內容有性生理、衛生保健、身體自主權、隱私、情感的表達與拒絕、性別平等。
演講過程中,孩子們的踴躍提問,使得有些我原本想談的事情被打斷,但提問就是他們的疑惑,這比我想說什麼更重要!孩子們舉手舉的此起彼落,熱烈程度是在一般演講場合少見的,我甚至得幫同時舉手者排序,以免有想提問的孩子被遺漏。
以下,我把一些孩子和我對答的過程整理出來。括弧中的文字,是應答時,我對現場的觀察,以及與自己的對話。
與國小部孩子的對答
孩子問:如果有人對我性侵呢?
我回答:那不是我們的問題,是對方的問題,就像感冒生病了,他需要專業的協助。
孩子問:如果對大人說,大人不相信呢?
我回答:可以自己記錄下來,在何時、何地、對何人說了什麼?對方的反應如何?如果這個大人沒有處理,要再找其他大人,一直找,找到有人幫忙為止。至於沒幫我們的,我們就有機會理解,他們不幫忙的困難在哪裡?
(但是,不處理的大人,該被追究責任!)
孩子問:我在等公車時,如果有人從後面抱住我呢?
(如果要孩子掙扎,他們會不會有危險?嗯,公車站應該在路邊,就算旁邊沒第三者,偶爾也會有路人或車子吧?)
我回答:你可以有掙脫的動作,讓別人看見。有機會掙脫了,就跑到有人的地方,或跑去商家店面求助,也能發出聲音叫他不要這樣。
(可是,有些孩子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有必要補充別的方法。)
我又答:如果平常只有自己在等車,可以帶哨子,必要時就用力吹!如果有危險,要先保護生命,避免因掙扎而讓自己受到更大的傷害。
(那瞬間,我聯想到我訪談過的一個學生。國小時的某個午後,她因學校月考而提早回家,家裡無人應門,她孤伶伶的徘徊門外,等睡午覺的媽媽起床;沒想到,一名中年男子抱走她並性侵,她無力抵抗,也喊不出聲音…嗯,我得穩住自己的情緒才行…)
我再答:可以找伴一起等車!可以約家人來等車!
孩子問:如果有人對我不禮貌,例如抱我、摸我,我拒絕了,他還這樣,怎麼辦?
(在一般學校,我會教孩子說:「你這樣讓我不舒服!」如果對方還是不鬆手,就說:「爸媽和老師都告訴我,要是有人對我做不禮貌的事,一定要讓對方知道我不舒服,也要讓爸媽和老師知道。」可是,眼前的孩子可能無法把話說得很清楚,多數人又看不懂手語,這麼一來,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辦…)
這時,有孩子加入討論,做出咬人、踢人的動作,或表示可以讓一旁的人知道。
與國中部孩子的對答
至於國中部,有幾個提問,讓我印象特別深刻。
孩子問:月經來了怎麼辦?
我回答:用衛生棉。萬一沒帶,先向同學借,保健室說不定也有;不然,把一小疊衛生紙摺兩三層,可暫時代用。
(已經國中了,這基本常識還沒建立,顯然孩子缺乏生理教育。奇怪?學校不是應該要有健康教育的課嗎?)
孩子問:我生的孩子,會和我一樣是聾人嗎?
我回答:我和我先生智能都算正常,而我們生的兒子是智能障礙,所以父母怎樣,不見得孩子就會怎樣。
孩子問:我們和一般人結婚,因為溝通不易,是不是會有問題?
我回答:在座的老師幾乎都是沒有聽力問題的,嫁娶對象應該也是聽人,我來問問你們的老師,看看他們夫妻溝通是不是很容易?
(現場的老師們看起來,是一副難以言喻的無奈樣。)
我又答:看到了吧?婚姻是要靠經營的,溝通本來就不容易!
學生、老師們聽了我的回答,笑成一片。
孩子問:如果我有了孩子,先生不要我了,我要怎麼辦?
(這時,有學生在笑,有老師比了我不懂的手語。)
我回答:不管先生要不要我們,我們都要讓自己有獨立存活的能力,因為有時先生不是不要我們,卻因意外離開人世,我們還是得獨立活著。
孩子問:萬一先生有小三,我該怎麼辦?離婚後生活該怎麼過?
(這時,有老師打手語制止,還有人說:「你是連續劇看太多嗎?問那些不可能發生的事!」但是,學生們誠懇且開放的把困擾提出來,也許是因為平常沒機會,透過前面的演講暖身,以及後面一來一往的提問與回應,促使他們把握機會、解決疑惑;真不知道,他們把這些事擺在心裡多久了?)
從基礎的生理到生命創造、到婚姻經營,在這一連串現實的成人問題中,他們展現了對自己未來的想像。但那些出手制止的老師們呈現的卻是你們問太多了,而且這些事不會發生在你們身上!
我想,老師們也許根本不相信他們是有希望與可能的,尤其在愛情與婚姻的追求上,別說鼓勵他們了,那些老師就是認為他們無法有正常的人生。這些訊息,我和孩子們接收到了,而我相信老師們對自己的態度並不自知。
與受過性侵的孩子筆談
也有受過性侵害的孩子和我筆談,我也摘錄如下:
孩子問:如果我不告訴將來的伴侶,我被性侵過,是不是不誠實?
我回答:這不是誠不誠實的問題。這和社會的發展程度、對方的成熟度、以及我們自己的準備度都有關。從小到大,我們也受過很多傷啊!比如爬樹摔下來、騎腳踏車跌倒、跳水溝掉進水裡,可是我們不會鉅細靡遺的把所有意外都告訴別人吧?所以是由我們自己決定要不要說,和誠不誠實無關。
孩子問:我被性侵過,我是不是就不可能有幸福的婚姻?
我回答:你的父母親沒被性侵過,他們很幸福美滿嗎?社會上幸福美滿的婚姻好像不太多,可是很多人都沒被性侵過啊!婚姻是要學習的!
(他滿意的笑著點頭)
有老師曾說,聰類學生本來就有較多的肢體語言,他們有他們的次文化,「那些事」是他們遊戲的一部分,甚至某教授也公開投書這麼主張。但我心裡想的是:一對情侶,只要一方不想有親密行為,都有權利拒絕不舒服的接觸,為什麼聰類學生被騷擾、猥褻、甚至嚴重性侵了,還能被扭曲為那是他們的次文化?還有人說「教了他們也不懂」?這不是疏離與歧視是什麼?
我兒子是極重度智能障礙者,在他十八歲以後,想自慰時,會自己進房間並關門,他不只聽不懂話,也不會叫媽媽,但他也學會了尊重自己的隱私;我做的,只是尊重他的身體,並相信他慢慢會懂。
他小時候,在戶外忍不住要小便時,我沒恐嚇他說「不准被別人看」,或呈現出「這很丟臉」的態度;有時擔心嚇到別人,我會一邊對別人說:「我兒子想要小便!」一邊協助他轉身,對他說: 「我們轉過來喔!」或溫柔的說:「別讓人看我們尿尿!」非以一種外來的監控要求他,而是以他為主體的給予關心照顧。
智能障礙者都能教,聰類孩子的智力是正常的,甚至是聰明絕頂的,誰說不能教?倒是做出殺人放火這類嚴重暴力事件者,很多是感官功能正常的人耶!
曾有人問我,特教老師該具備何種條件?我想,或許「有心」最重要,就算技巧不太好,心會帶領我們用比較對的方式來陪伴孩子;要是光有技巧卻無心,怎麼呵護生命的希望?寫到這裡,我想到校車上發生性侵事件時,有學生急切的向隨車老師反應,老師卻只是要他回去坐好,而讓事件繼續進行;我想問,特教老師在養成過程中,能不能起碼不要失去對這種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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